【鶴一期】「花就要盛開了」WEB再錄

 

 「花就要盛開了」

 【1】

  一期一振獨自走在長長的緣廊上。擔心著自己的腳步聲會吵醒午睡中的誰,他刻意放輕了腳步,留心著不要讓木板道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響。

  微風輕吹,拂過他那湖水色的髮。倚在長廊旁的幾株紅葉也隨風搖曳。他看向紅楓似火,感受著來自深秋的涼意。

  「──必須趕快將洗好的羽織送還給鶴丸殿才行。」

  一期一振低頭看了看懷裡抱著的雪白羽織。羽織輕暖,指尖傳來的觸感溫厚,十分令人留戀。依鶴丸殿那樣單薄的身材,少了這件羽織,在這天氣裡只怕是要著涼。如果鶴丸殿沒有將羽織借給亂就好了,他滿懷歉疚地想。決不能讓如此溫柔的那位大人因此染上風寒。

  一期一振鶴丸國永的房間走去。鶴丸國永的房間位於本丸的邊陲,和他自己的房間隔得很遠。他走了好一段時間,曲曲折折地拐了幾個彎,這才遠遠看見最外側的走廊。鶴丸國永的房間就在走廊的盡頭處,與幾間空房為鄰。

  他又繞了幾個彎,才終於在鶴丸國永的房門前停下腳步。四周一片安靜,只隱約能聽見風的聲音。

  「鶴丸殿。」一期一振湊向紙門,低聲開口:「在下一期一振,替您送羽織過來。」

  沒有回音。一期一振又試著喚了幾次,依然聽不見任何回應。想是鶴丸國永不在房內。他猶豫了片刻,想著待會就要去演練了,大概沒有機會能將羽織親手奉還。如果只是將羽織放在房內,應該不至於太過失禮才是。

  念及至此,一期一振輕輕拉開了紙門。

  「打擾了。」

  一踏進房間,一期一振便愣住了。眼前的房間跟剛剛所經過的空房沒有什麼不同。他連忙退回房門口,重新確認門旁掛著的木牌。木牌上大大地寫著「鶴丸國永」四字,確實是鶴丸國永的房間。

  他納悶著再次走進了眼前的房間,重新環顧四周。他沒有看錯。十二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裡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沒有几案,沒有座墊,沒有任何擺設。甚至連他們用來置放本體的刀架都付之闕如。

  這下奇怪了,一期一振暗忖。鶴丸殿顯現得很早,還是最早來到這裡的刀之一。時光匆匆,就連較晚顯現的自己,也在此生活了半年有餘,然而眼前的這個房間,卻怎麼樣都不像是有誰使用過一年半載的狀態。即使把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收在壁櫥裡,也不至於是這樣空蕩蕩的的樣子。連一丁點生活過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巨大的寂靜無聲地壓了下來,空空如也的房間裡淨是空虛。一期一振下意識地走進房間深處,想像著自己在這間房間裡起居坐臥,抬起頭來四周卻全是一片空白。簡直像是默許空洞將自身的存在蠶食鯨吞一般,光是想像就寂涼得讓人心裡發疼。

  ──原來鶴丸殿一直以來都在這樣的房間裡生活嗎?

  「哇!」

  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喊,把一期一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他猛然轉身,只見一個渾身雪白的身影眨著亮金色的眼,帶著淘氣的笑容看他。

  「……鶴丸殿!」

  「嚇到了嗎?哈哈,抱歉、抱歉。從外面看到你在房內,就忍不住想嚇你一嚇。」鶴丸國永笑著拍了拍一期一振的肩:「怎麼,找我有事嗎?」

  「我、我……」問句來得突然,一期一振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自己的來意。他支吾著說不出話來,沒多久才勉強擠出一句:「很、很抱歉擅闖了您的房間……」

  「別緊張,我沒什麼東西可以掉,你就算存心要當小偷也當不成。先坐下吧?」鶴丸國永嘻嘻一笑,在原地坐了下來,朝著一期一振伸出了手。

  「你是來還我衣服的吧?不好意思,讓你專程跑來。」

  「──啊,是的。謝謝您把羽織借給了亂。」一期一振趕緊收拾思緒,跟著坐了下來。他重視禮儀,即使是平日時光,也依然維持正坐,展現出十足的武家風範。與他相比,鶴丸國永就隨意得多,無論任何場合都是盤坐的姿勢。

  一期一振先是低頭將手中的羽織整整齊齊地疊好,恭敬地雙手奉上,交還給鶴丸國永。待鶴丸國永接過了羽織,便肅起面容,彎下腰來,低頭向鶴丸國永行了一禮。

  「此次亂給您添了麻煩,我深感歉疚。不僅在戰場上負傷、讓您抱著他回來不說,還任性地向您商借衣裳,讓如此貴重的羽織染上血污。弟弟的失禮之處,全是作為長兄的我督導不周所致,請您務必見諒。」

  「不礙事,是我主動借給他的。人類的身體可是一受了傷就更耐不住冷。」鶴丸國永隨意地擺了擺手。「衣服染血更是常有的事,你不是把它洗乾淨了嗎?這樣就行了。沒什麼大不了,用不著這麼嚴肅,害我怪不自在的。」

  「畢竟不能對您失禮呢。」一期一振抬起頭來:「十分感謝您對亂的體貼。」

  「不必客氣,粟田口的長兄大人。」鶴丸國永用輕快的語調調侃似地說。

  「打擾您這麼多時候,實在過意不去。一期一振就此告辭。」

  「哦。辛苦啦。」

  一期一振站起身來,點頭向鶴丸國永致意,便轉身離開房間。在跨出房門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眼前的庭院景色正如同身後的房間般荒涼。那些硬是收拾好的思緒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腦海裡。

  「……鶴丸殿。」不知怎地他忽然開口。

  「嗯?」

  「外頭的庭院,將會很漂亮呢。」

  鶴丸國永正忙著穿上羽織,一隻手還鑽在袖子裡。聽見一期一振的話,他停下了動作:「外面的庭院?但那裡什麼都沒有呀?」

  「庭院裡有非常美麗的花。」一期一振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地說。

  「花?」

  他回過頭來,迎上鶴丸國永不解的視線。

  「是的。不久以後便會綻放的花。」一期一振說:「將來一定會變得很漂亮的呢。」

 

【2】

  時光由秋至冬,天氣漸漸寒冷了起來。一期一振一邊感受著時間的流逝,一邊走在長長的走廊之上。本丸占地廣大,空間十分寬敞,來來回回時常要費上一些時間。

  一路上他經過了幾方庭院,大概是歌仙兼定大典太光世的房間前。庭院因著他們的喜好栽滿了花草樹木,即使入冬顯得蕭瑟,也有許多耐得住寒意而常青的綠葉,讓人看得心曠神怡。

  他忍不住想起鶴丸國永的那方庭院。枯黃色的泥地上只有石頭,土地貧瘠,寸草不長,更別說是花了。即使懶怠照看庭院,也不至於是這個樣子。

  現在回想起來,實在不知道那天自己為何會說出那些話。

  他持續地走著。經過大門時,看見第一部隊聚集著正準備要出陣,旁邊擠著同一時間要前去遠征的第二部隊。十二個人熱熱鬧鬧地在玄關等待著出發。

  「一期哥!」

  鯰尾藤四郎發現了一期一振的身影,開心向他招手。一期一振微笑著走上前去,拉著鯰尾藤四郎,替他整理領口。一邊整理,一邊細細叮囑:「出陣時一切小心。無論遇到什麼情形,都要謹遵隊長的指示,切勿輕舉妄動。面對敵人時也不要慌張,發揮平時鍛鍊的實力便行。」

  「是,一期哥。粟田口家的刀必不辱沒吉光之名。」鯰尾藤四郎答應著,緊接著又補了一句:「啊,能請一期哥幫我留一份下午的甜點嗎?」

  一期一振摸了摸鯰尾藤四郎的頭,正待要說些什麼,卻見一抹白色身影掠過了他的身邊。他稍微抬起頭來看。鶴丸國永正搭上大俱利伽羅的肩,低聲說了幾句話,大俱利伽羅皺著眉甩開了鶴丸國永的手,一臉不耐煩地說了些什麼,反而惹來了鶴丸國永的一陣笑聲。

  那位大人又在笑了,一期一振心想。每次在人群裡見到他,總是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他那如夢似幻的美麗面容常常帶著滿臉笑意,笑起來的聲音就像春天的微風一般暢快。

  然而總是笑得如此開心的人,卻住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房間裡。

  「一期哥?怎麼了嗎?」鯰尾藤四郎略感奇怪地問。他順著一期一振的眼光看過去,卻沒發現有什麼值得關心的事。

  「喂,第一部隊,出陣了!」長谷部大聲喊。

  「沒什麼。」一期一振回過神來,給了弟弟一個微笑。「點心我會幫你留的。祝武運昌隆。」

  「謝謝一期哥!那我出發啦!」鯰尾藤四郎調皮地向一期一振行了個舉手禮,轉身便跑出門外。

  一期一振溫柔地看著弟弟離開的身影,也跟著走到了門口,目送第一部隊出發。只見第一部隊跨上馬,奔馳著離開了本丸。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逐著其中一個身影。在晴朗的天空之下,鶴丸國永的一身白衣映著陽光,十分耀眼。

  一期一振一直站在門口看著,直到第一部隊終於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前往原先要前往的目的地。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鶴丸殿說出那樣的話,但如今惟一能確定的是──打從那一天開始,自己便對鶴丸殿格外上心。

 

  「鶯丸殿。在下一期一振,方便打擾您一些時間嗎?」

  「一期一振嗎?進來吧。」

  一期一振拉開紙門,走進房間。只見鶯丸坐在地爐旁,正在品茶。

  「打擾鶯丸殿品茶的寶貴時間,非常不好意思。」

  鶯丸優雅地放下茶碗,抬頭問他:「有什麼事嗎?」

  「最近要採買物品,主上吩咐我詢問大家需要添購的東西。不知道鶯丸殿有沒有什麼需要的呢?」

  「唔,正好我的茶葉也用得差不多了,能託你買些玉露嗎?另外再添一些抹茶──」鶯丸偏著頭說:「近來天氣漸寒,還要一個熱水壺。」

  「玉露、抹茶和熱水壺是嗎?我瞭解了。」一期一振將鶯丸所說的物品記在紙上,便要起身告辭。「打擾鶯丸殿了,一期一振就此──」

  話還沒說完,鶯丸開口打斷了他:「既然來了,就喝一杯茶再走吧?」

  也沒等他答應,鶯丸已經手腳俐落地開始煮水。一期一振只好又重新坐了下來:「承蒙鶯丸殿好意,我就不客氣了。」

  地爐裡的火無聲地燃燒著,氣氛沉著而安穩。一期一振端坐在一旁,看鶯丸準備茶器。只見鶯丸打開了身後的小櫥櫃,從裡頭端出一疊茶碗來,只消看了幾眼,便為一期一振選了一只寶藍色的天目茶碗。

  一期一振的目光忍不住落在旁邊的一只清水燒茶碗之上,茶碗的釉色雅致,上頭繪有立鶴的紋樣,十分精巧可愛。

  「那只茶碗是鶴丸買來放我這裡的。嘛,雖然美其名是送我的禮物,但說是他專用的茶碗也不為過。」

  彷彿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似的,鶯丸的解釋讓一期一振有些慌張。所幸鶯丸忙著將煮好的水沖入茶碗,用茶筅細細攪拌茶湯,沒空發現他的異狀。

  「……有些驚訝呢,原來鶴丸殿也會買東西。」

  「嗯?怎麼說?」

  「昨晚詢問鶴丸殿有沒有需要添購的東西時,鶴丸殿毫不猶豫地說了沒有。我再三詢問,也只是得到『我沒什麼需要的東西』的答覆。」一期一振說:「由於有點在意,我稍微查了一下之前的申購紀錄。發現鶴丸殿自從來到這裡以後,便沒有添購任何一項東西……」

  「原來如此。」鶯丸邊說邊將沏好的茶遞給了一期一振一期一振雙手接過茶碗,低聲致謝。他恭敬地將茶碗轉了三次,舉碗啜飲,細細地品嘗著茶香。一碗飲畢,他放下茶碗。

  「鶯丸殿的茶一如既往,十分美味。」

  「聽到這句話可是比什麼都要來得高興。」

  鶯丸一邊說,一邊伸手要取回空茶碗,一期一振連忙將茶碗遞上前去。鶯丸接過茶碗,忽然開口問了一個問題。

  「吶,一期一振。你覺得鶴丸是怎麼樣的一把刀?」

  「咦,鶴丸殿嗎……」冷不防的問句讓一期一振愣了一下。他思考著該如何回答,一邊慢慢地說:「在我眼裡,鶴丸殿是一把很像人類的刀。獲得人類的身體、用人類的方式生活,他像是沒有任何猶豫似的,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一切,全心全意地享受著人類所擁有的五感與情緒。行動舉止十分自由──甚至是過於自由了──總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雖然有時過於胡鬧,實際上的個性卻很成熟,有著溫柔而寬廣的心。和大家的感情都很好,無論何時都帶著笑容。我一直景仰著這樣的鶴丸殿。」

  「哈哈,真像你會說出來的話。」鶯丸笑了起來:「雖然我並不這樣想就是了?嘛,過於自由這一點我倒是挺同意的。」

  「請務必讓我聽聽鶯丸殿的想法。」

  「不是自己發現的答案,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答案喲,一期一振。」鶯丸看著一期一振,用淡淡的口吻說:「等你再認識鶴丸一些,就會知道你所在意的究竟是什麼了。鶴丸要像人類,可還缺少了必要的什麼。」

  「缺少了──什麼……?」

  「等你知道了答案,再一起喝杯茶吧。」鶯丸指了指剛剛一期一振用過的茶碗:「這只就留給你專用了。」

 

  「缺少的東西……」

  一期一振獨自在近侍房間裡整理著資料,將需要添購的物品名稱、數量匯整成冊。他用端正而出眾的字跡,一一寫下眾人的名字和所需品項。寫到了鶴丸國永的名字,他忍不住停了一晌。

  「太刀 鶴丸國永:無。」他小聲複誦清冊上的文字。剛寫好的「無」字還未乾,透著墨汁特有的味道。

  他定了定神,提筆將剩餘的部分一口氣書寫完畢,這才稍微鬆了口氣。身體向後一倒,躺在榻榻米之上。

  果然還是很難不在意哪,要更認識鶴丸殿以後才會知道的答案。

  確實自己和那位大人並不算特別熟悉。雖然在過去的三百多年裡,他們同樣被收藏在皇室裡的御劍庫內,一期一振大部分的時間卻都在沉睡。偶爾甦醒過來,身旁的刀劍也都各自沉浸在深深淺淺的睡眠裡。他和鶴丸國永始終沒有半點交集,只是從人類的口中聽過他的名字、遠遠地在旁邊看過他的身影而已。真正認識鶴丸國永,還是來到這個本丸之後的事。鶴丸國永的個性隨和,很容易便能和眾人打成一片,時不時也會和一期一振說上幾句話。然而除了日常的相處之外,他們之間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交情。

  那位大人所缺少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一邊說著「我就不用了,沒什麼需要的東西」,一邊在那樣空虛的房間裡生活,他的心裡又在想些什麼呢?念及至此,一期一振才驚訝地發現,除了平日那些美好的印象以外,自己對於鶴丸國永簡直一無所知。

  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在他的房門前停下。一期一振趕緊爬了起來,坐直了身體。

  「我是長谷部。現在方便說話嗎?」

  「請進。」

  長谷部拉開房門,走了進來。

  「關於主上之前吩咐下來的採購清冊,完成了嗎?」

  「已經完成了。」一期一振站起身來,拿起剛剛整理好的文件,雙手遞給長谷部:「本想待會親自送過去的……勞煩長谷部殿特地過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是我手邊的工作提前做完了,才先來問你。」長谷部翻閱著文件說:「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待會我核完帳就呈給主上批閱。辛苦了。」

  「長谷部殿才是,您辛苦了。」

  「那我先告辭了。」長谷部邊說邊走出房間,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問一期一振:「主上應該很快就會批下來,明後天就能採購。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吧,我拜託主上安排一個幫手給你。有希望的人選嗎?」

  「多謝長谷部殿費心,但憑我一人之力應該──」

  一期一振正要婉拒,話來到嘴邊,卻忽然想起了鶯丸所說的話。

  「──應該力有未逮。」他改口說。「可以的話,能請鶴丸殿幫忙嗎?」

  「鶴丸嗎?我知道了。」長谷部點點頭:「不過,還真是意外的人選呢。」

  一期一振淺淺一笑,不著痕跡地說了一個輕輕巧巧的謊言。

  「畢竟我和鶴丸殿也算是舊識了呢。」

 

【3】

  「這還真是意外呀?竟然指名我來做幫手。」

  鶴丸國永雙手背於頭後,邊走邊說。

  「這次要添購的東西多,不得已才麻煩鶴丸殿來幫忙。何況鶴丸殿總是不肯靜下來,與其讓您在本丸添亂,不如請您支援採購作業,對大家都好。」

  「聽起來挺有道理的。真不愧是近侍殿,想出如此雙贏的好主意。」

  「承蒙誇獎,今日還請您多多指教。」

  兩人走在攘往熙來的街道上,依著清單替本丸裡的大家採買東西。來回穿梭在各家商店之間,挑選物品、比價、詢問細節。交換意見之餘,時不時也閒聊了幾句。時間很快地過去,兩人大包小包地提著各種東西,這才終於將清單上的物品全數買齊。

  「一期,快過來看這個。」

  「鶴丸殿,時間差不多了,是時候該回去了……」一期一振提著東西,看著鶴丸國永興沖沖的背影說。

  「你先過來再說。」

  一路上鶴丸國永只要看到了什麼新奇東西,就一定要拉著一期一振去看,彷彿就是個發現新玩具的大孩子,眼裡還閃著興奮的光芒,讓當慣了哥哥的一期一振不忍拒絕。

  「吶,你看這個,很可愛吧?啊,這個也不錯。」

  一期一振走上前去,只見鶴丸國永站在賣紙的攤子前,興味盎然地在琳琅滿目的色紙中東挑西揀。

  「……色紙?」

  「嗯,折紙專用的色紙。想買一些回去給你的弟弟們,和他們一起玩折紙。」鶴丸國永看著繪有各式圖案的色紙,有些煩惱地說:「這攤的花樣好,我實在選不出來。幫我出點主意吧?兄長大人。」

  「有勞鶴丸殿費心……我看看,這個怎麼樣?」

  一期一振一邊挑選,一邊偷偷地瞧了鶴丸國永一眼。一整天採買下來,鶴丸國永自己也買了些東西,卻沒有一樣是為他自己而買的。

  好不容易兩人買完了色紙,鶴丸國永又拉著一期一振逛起旁邊賣風鈴的攤子。他們來採買的這個時代正好是夏季,一連串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著風的聲音,單是聽著就覺得神清氣爽。

  「記得以前──好像還是平安時代來著?──都是掛青銅製成的風鐸,如今已經是用玻璃做的風鈴了哪。真是新奇。」

  聽著鶴丸國永如此地說,一期一振抬頭看著攤子上掛著的風鈴。一個個彩繪著各式花紋的玻璃圓球,下面綁著和紙裁成的短冊,正隨著風搖曳出透明的色彩。作工精緻,著實小巧可愛。

  「既然鶴丸殿喜歡,不妨買一個回去?」一期一振提議著說,卻見鶴丸國永笑著擺了擺手。

  「不了,我就是喜歡到處看看,可沒有要買的打算。走吧?」

  鶴丸國永自顧自地轉身,走了幾步,一期一振卻沒有跟上來。他略感奇怪地回頭看,只見一期一振還站在賣風鈴的攤子前。他只好又走了回去。

  「一期?」

  一期一振付了錢,從小販手中接過包裝好的風鈴。轉過身來,便將風鈴遞到了鶴丸國永的眼前。

  「之前將羽織借給亂的回禮。只是一點小心意,希望鶴丸殿不要嫌棄。」

  「不是說了不要客氣的嗎?」鶴丸國永輕輕皺起眉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沒辦法收下。帶回去給你的弟弟們吧。」

  「當初為鶴丸殿添了很多麻煩,我和亂至今都深感歉疚,如果您願意收下的話,我們都會很高興的。再說──」一期一振一字一句地說,眼神裡透露出不容拒絕的神氣:「──畢竟是特別為鶴丸殿挑選的,不太適合再轉送給旁人,還請鶴丸殿不要推辭。」

  「……那我就不客氣了。謝啦。」

  一期一振看著鶴丸國永終於接過紙包、放進懷裡,心情也隨之輕盈了起來,彷彿放下了一顆懸在心裡的大石。

  「那我們走吧?」

  「之前我就覺得了──」鶴丸國永看著一期一振,忍不住說了一句:「該說是長兄氣質嗎?你有些時候意外地有些強硬哪。」

  「承蒙誇獎。」一期一振笑著說。

  「不,這不太算是誇讚的意思……」

  兩人邊走邊說,提著東西離開繁華的商店街,走到剛剛繫馬的樹林前。費了許多力氣才將買來的東西固定在馬背上,正要牽著馬啟程返回本丸之際,卻見天空忽然昏暗了起來,斗大的雨珠猛地落下,一顆一顆地打在他們身上。

  「不好,只怕東西要淋壞。」鶴丸國永四處張望,看到不遠處有個用茅草搭成的簡陋草棚,趕緊喊著要一期一振進去躲雨。一期一振依言而行,兩人拉著馬匹躲了進去。

  草棚的空間不大,勉強能容下兩人一馬。大概也是附近的獵人搭建,供臨時避雨之用的吧,一期一振如此地想。在雨停之前,恐怕只能暫時待在這裡。夏日的午後陣雨應該不會持續太久才是。

  「這場雨下得真不是時候。」鶴丸國永蹲在草棚的邊緣,仰頭看著外頭的傾盆大雨說。他百無聊賴地望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兩人之間一時無話。只聽見雨滴一滴一滴敲打著樹葉、重重落在土地上的聲音。一期一振看著斜前方的白色背影,想要尋一些話題來說,卻沒能開口。不知為何,他不大情願用平日的應酬笑語來搪塞這種時候,彷彿放大了兩人之間的陌生。

  最後還是鶴丸國永先打破了空氣裡的沉默。他忽然伸手將羽織的兜帽戴上,轉頭看向一期一振

  「吶,我像不像晴天娃娃?」

  一期一振先是微微地愣了一下,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挺像的呢,只好請鶴丸殿讓這裡的天氣早日放晴。」

  「如果做得到的話,我一定在所不辭。在這裡乾等著實在沒意思。」鶴丸國永拍了拍身子,邊說邊站了起來:「隨便說些什麼來打發時間吧?有沒有特別想聊的話題呀?一期。」

  「特別想聊的話題……」

  一期一振沉吟了一下,暗暗下定了決心。

  「剛剛的風鈴……鶴丸殿不喜歡嗎?」

  「怎麼會,我很感謝你的心意。只是我向來都沒有什麼特別需要的東西。」

  「之前也問過您好幾次了──真的什麼都不需要嗎?」一期一振說:「我自顯現以來也不過短短半年,倒是覺得人類的身體意外地需要各種東西呢。像這樣一年四次的物品添購,只要提出申請,主上幾乎都會核准。政府派發的月俸也不在話下,再加上金錢使用向來自由,卻沒見過鶴丸殿添購任何東西……」

  「人類的身體確實挺麻煩的。」鶴丸國永點頭表示同意。「不過以我來說,基本的生活用品就足夠我使用了,倒也沒什麼要特別添購的。省去了多餘的物累,對我而言較為輕便,也更合於我的性格。」

  「原來如此。」一期一振輕輕地說:「不會寂寞嗎?面對那樣空盪盪的房間……」

  「一點也不會哦?」鶴丸國永笑了起來:「你想說的就是這個?真是嚇到我了呀。在這之前我還從來沒特別想過房間的事呢。」

  「抱歉問了您這樣奇怪的問題。」

  「沒事沒事。話說回來,這是你擔任近侍以來第一次負責採買吧?不用這麼在意大家買的東西也行,你之後就會習慣了。」

  「謝謝您的提醒,一期一振謹記在心。」

  「這也算不上什麼提醒就是了。哎,雨停得差不多了,我們走吧?」鶴丸國永說,牽起馬匹,率先走出了草棚外。他的身姿輕盈,恍若沒有任何重量似的,在重新露臉的陽光之下依然耀眼如昔。

  一期一振趕緊跟上,走在鶴丸國永的身旁。兩人之間的距離看似很近,卻又很遠。只聽見身旁的鶴丸國永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一期一振聽著笑著,覺得似乎能稍微理解自己所在意的究竟是什麼了。

 

【4】

  之後一期一振只要一逮到機會,便會送些東西給鶴丸國永。有時是吃的,有時是在商店街裡看到的新奇玩意兒,有時是一些實用的小東西。一開始鶴丸國永堅決不收,但一期一振總能說出各式各樣冠冕堂皇的理由,精準地利用各種時機,讓鶴丸國永不得不收下。漸漸地鶴丸國永沒有拒絕,也不知道是懶了還是慣了,總之都順從地收下東西。

  總算有所進展,一期一振想。雖然他不明白為何自己要如此執著於鶴丸國永,也不明白這樣做究竟會有什麼樣的效用。然而就像是有誰在背後用力推他似的,一股強烈的情感驅使著他,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設法、編著天衣無縫的說詞,讓鶴丸國永的房間裡開始充斥他所送的東西,樂此不疲。

  拜此所賜,他因此和鶴丸國永逐漸親近了起來,相處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了。然而愈是接近鶴丸國永,他就愈是感受到一種說不上來的距離。若隱若現,彷彿是隔在他們之間的一道隱形的牆。在鶴丸國永那看似自由的行止之下,巧妙地藏著乾淨俐落的拒絕,以及不曾打算說出口的真實的話。雖然說不出什麼根據,但一期一振就是感受得出來。

  「是時候該向鶯丸殿討杯茶喝了呢。」

  本丸早已進入寒冬,一期一振忽然很渴望能喝到一杯溫暖的熱茶。

 

  「看你最近很常和鶴丸在一起,我才在想你是時候該來了呢。」

  鶯丸邊說邊端出一盤茶點,放在一期一振面前。

  「如何,找到答案了嗎?」

  「是的。」一期一振點點頭,說:「託您的福,我終於知道之前的自己有多麼淺薄,只看見了表面上的東西,卻不曾真正瞭解鶴丸殿。」

  「怎麼說?」

  「那位大人來去自如,就像是在天空中飛舞著的鶴一般,是太過於自由的一把刀。雖然和每個人都很好,他卻沒有特別的牽掛與念想,無論對誰都維持著清清淡淡的交情,隱約保持著距離。一身輕便、沒有任何身外之物的他,簡直像是隨時都準備著離開一樣,永遠都維持著下一秒就能消失的狀態。」

  一期一振頓了一頓,繼續說了下去。

  「如您所說,鶴丸殿確實不像人類。他的心依然是作為物而擁有的心,缺少了最重要的羈絆。然而我並不明白,分明是喜歡這個世間、喜歡以人類的方式生活的鶴丸殿,為何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呢?」

  「吶,一期一振。」鶯丸看著一期一振,悠悠地說:「你知道嗎?如果依著持主和經歷,硬要將我們分類的話,能分成兩種。一種是偏向神的刀,被奉納給神、侍奉神明的刀。一種則是偏向人的刀,始終在人世間裡流轉,沾染著人心、為人所用的刀。像神的刀無欲無求,像人的刀卻容易產生欲望和感情。這樣的分別,決定了我們來到這裡的生活方式。」

  「偏向神的刀,和偏向人的刀……嗎?」

  「很明顯的你是屬於後者哪,豐太閣的愛刀。」鶯丸一笑,繼續說:「鶴丸的情形比較特殊,他經歷過太多事情了。但如果勉強要分的話,我會把他歸類在前者。身為近侍,你也大概知道鶴丸來到這裡之前經歷了些什麼吧?這樣的你應該能夠明白,正如你因為秀吉而顯得華麗氣派,鶴丸始終維持的一身清白,也讓他就此站在了物與人之間的縫隙裡。」

  一期一振默然不語。想著鶴丸國永的一身白衣所帶來的距離,像是神靈的加護,卻也像是纏身的詛咒。

  「但在我看來,或許沒有那麼複雜也說不定。」

  「鶯丸殿的意思是……」

  「也可能是因為過去一直為人類所爭奪,讓鶴丸下意識地抵抗了自身的欲望,對於『想要』的心情視而不見。換句話說,或許他只是單純不習慣擁有而已。」鶯丸說:「嘛,不過說到底也只是我的推測,真正的原因就連鶴丸本人也未必清楚就是了。」

  「……無論原因為何,我都想為這樣的鶴丸殿做些什麼。」一期一振低聲說。他的語氣溫柔,眼裡閃著沉著而堅定的光。「就算是我個人的私心也罷。我想讓他與這個世間有一些羈絆,讓他能有一個不忍離去的理由。」

  「照你心意所為便好。」鶯丸點點頭,看著一期一振微笑。「總之,先一起喝碗茶吧。」

  

  走出鶯丸的房間以後,一期一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房門口碰見了來找他的粟田口短刀。

  「一期哥!」秋田藤四郎興奮地喊著,小小的手裡捧著和紙盛著的金平糖,要分給一期一振吃。「這是鶴丸大人帶給我們的土產!」

  「真是的,鶴丸殿又帶東西給你們了。這樣會把你們寵壞的。」一期一振輕輕皺起眉頭,看著弟弟們滿足的神情,覺得自己實在拿他們沒辦法。他摸了摸秋田藤四郎的頭:「別在飯前吃太多。」

  「鶴丸老爺本來還叫我們保密,但秋田守不住秘密,無論如何都要拿來分給一期哥才甘心。」藥研藤四郎在旁邊笑著說。

  「你們有好好向鶴丸殿道謝嗎?」

  「當然好──好──地和鶴丸哥道謝了喲。」亂藤四郎拉長了語調,唱歌似地說。「不過鶴丸哥都不收謝禮,這次還真想不到要替他做什麼呢。」

  「……替他做的事?」

  「畢竟鶴丸哥總是送我們東西,我們也想要送些回禮給他,但無論如何他都堅持不收,只好幫他做一些事情代替。」後藤藤四郎說。

  「──就是呀,每次都要想很久呢。」厚藤四郎抱怨著說:「之前的回禮都是幫鶴丸哥隱匿行蹤啦、幫忙跑腿傳話啦,但這次恰巧沒碰上什麼能幫忙的好機會,我們剛剛都沒討論出結果。」

  「這樣的話,我倒有一個好點子,是只有你們才做得到的事。」一期一振靈機一動,向短刀們提議:「難得的機會,要不要給鶴丸殿一個驚喜當作回禮呢?」

  聽完一期一振的計畫以後,短刀們一個一個的眼裡都綻放出興奮的光采。

  「交給我們吧!」他們齊聲大喊。

 

【5】

  又是一個沒有任務的閒暇時光。鶴丸國永斜躺在房間裡的榻榻米上,百無聊賴地換了一個姿勢。待要做些什麼,一時之間卻又都覺得有些膩了。

  他閒得發慌,總是不甘心單單只是坐著,一骨碌地坐了起來。環顧四周,大抵也沒什麼別的事好做,於是伸手拿了放在旁邊的一本書,漫不經心地翻著。他看書從來都是向歌仙兼定借,看完就還回去,從來沒有看過第二次。然而這本書卻成了他惟一的例外。

  是一期一振拿來的書,鶴丸國永還記得他那時候的表情。一期一振用誓死如歸都不足以形容的堅決表情,振振有詞地向他介紹這本書的好處,他正要推辭,一期一振卻趁著其他人過來要吃早飯之際,把書硬塞給了他。無奈之餘,他隨手把書放在房間裡,竟也真的看了兩次。

  不只是手上的這本書,一期一振拿來的東西很多。擺在凹間裡的一輪花瓶,花瓶裡插著的花,上頭掛著的一小幅水墨畫。簡樸的小型茶几,一盞小燈,兩個素色座墊。一些商店街裡買來的童玩,幾項擺設,甚至是一座刀架。這些東西悄悄地在他的房間生了根,而一期一振也在不知不覺之間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並不是沒有發現一期一振自從入冬以來就特別常和自己來往,更是時常尋著各種理由送他東西。雖然不覺得東西必要,但他向來隨意慣了,沒什麼所謂也沒什麼堅持,不想在這些事情上花費力氣,便由著一期一振去。於是本來一無所有的房間,開始有了一些回憶。如同他習慣了一期一振的存在一般,他也習慣了這些身外之物的存在。

  「對了,那只風鈴──」

  鶴丸國永忽然想起了一切的原點。他站起身來,打開了壁櫥,果然看見一個褐色紙包孤零零地待在壁櫥角落。他伸手拿出紙包,將風鈴掏了出來,就著窗外透進來的日光端詳起來。在天藍色的透明玻璃上繪著一隻飛舞的鶴,在雲裡自由翱翔。比記憶裡的樣子要來得更加生動可愛。

  他走出房間外,踮起腳尖,伸直了雙手,小心地將風鈴繫在了緣廊的屋簷側。既然都收下了,就掛著吧,他想。畢竟也是那傢伙的一片心意。

  只聽得初春的風吹得輕柔,風鈴發出來的聲音輕盈而悅耳。他看著天藍色的風鈴隨風搖擺,感受著來自生活的微小驚奇。

  背後忽然傳來一串腳步聲,在沉穩之間又帶著點隨心所欲。不用回頭也能知道來人是誰。

  「是你啊,鶯。」

  「新買的嗎?對你來說可真稀奇。」鶯丸抬頭看剛掛上的那只風鈴:「不過現在還不是夏天,這風鈴出現得也太早了一些。」

  「是一期給我的謝禮哪。剛剛才忽然想起它的存在,就索性先掛起來了。畢竟夏天也不遠了呢。」鶴丸國永轉過頭來,看著一派悠閒的鶯丸:「找我有事嗎?」

  「沒事。只是我閒著沒事做,來問問你要不要喝茶。再說燭台切剛拿茶點過來,裡頭也有準備你的份。」

  鶴丸國永當然說好。一期一振一早就去遠征了,沒能來找他。

  「那去我房裡吧。」鶯丸轉身便走,走沒幾步,卻被鶴丸國永一把拉住。他疑惑地回頭:「怎麼?」

  「吶,你覺不覺得庭院好像有點不太一樣?」鶴丸國永盯著眼前的庭院說。

  「哪裡不一樣?和我上次來的時候差不多呀,什麼都沒有。」

  「是嗎?大概是錯覺吧。」鶴丸國永搔了搔頭:「平常沒什麼在注意庭院,剛剛一瞥卻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同似的。」

  「是錯覺吧。」

  兩人邊走邊說,來到了鶯丸的房間。鶯丸拿出了他和鶴丸國永專用的茶碗,用熟練的手法沏起茶來。鶴丸國永在矮桌前坐下,伸手拿了一個萩餅。吃完了以後又再拿了一個。

  「說到一期一振,最近常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呢。」

  鶯丸邊說邊取出茶杓,從茶罐中取了三勺茶末至茶碗內,沖入煮好的水。整個房間頓時充滿茶的香氣。

  「算是吧。不知怎地他近來挺常找我說話的。」鶴丸國永用右手撐著下巴,斜斜地倚在矮桌之上,邊吃萩餅邊看鶯丸點茶。「雖然一開始覺得他怪正經八百的,但實際相處下來倒是意料之外的有趣,屬於我不討厭的類型。」

  「反正你也沒什麼討厭的類型吧?對誰都不上心,又何來討厭之說。」

  鶯丸將沏好的薄茶放在鶴丸國永面前,接著也沏了自己的一碗。

  「怎麼會?我可是對誰都很上心的哦。信不信我現在就能說出大家的喜好……你的話,就是茶和大包平吧。」鶴丸國永說。

  「省省吧,我是不會吃你這套的。」鶯丸邊說邊捧起茶碗,小口啜飲著茶,一臉滿足:「再說大包平是真的很有趣,你不這麼覺得嗎?」

  「這倒是真的。」一想起大包平到處大聲嚷嚷的模樣,鶴丸國永不得不同意。

  「說起大包平,剛剛大包平他又幹蠢事了呢──」鶯丸放下茶碗,興致勃勃地向鶴丸國永說起大包平的話題。好不容易說完一件趣事,他伸手要拿萩餅,卻撲了個空,只摸到冰冷的盤底。他臉色一變:「鶴丸,你這傢伙竟然把我的份給吃完了?」

  「啊,一不留神就全部吃完了──」鶴丸國永一聽見鶯丸的質問,便急忙忙地把手裡的最後一個萩餅塞進嘴裡,口齒不清地說:「抱歉抱歉。」

  鶯丸蹙起眉來,瞪著鶴丸國永,像是準備要發火。鶴丸國永看情形不對,趕緊站了起來,一邊說著「我再問光忠還有沒有」,一邊溜出了房外。

  「如果真的知道我的喜好,就該知道我對食物的執念可是很深的。下次最好給我記牢了。」鶯丸的聲音從房間裡傳了出來。

  「是是。」鶴丸國永加快了腳步,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事情就是這樣。光忠,再給我一些萩餅吧。」鶴丸國永雙手合掌,作出懇求的姿勢:「真沒想到鶯丸那傢伙發火起來比長谷部還要可怕哪。」

  「平常脾氣越好的人,生氣的時候就越是可怕。」燭台切光忠歎了一口氣,打開旁邊的櫥櫃,從裡頭端出一盤萩餅來:「還好這次我多做了一些,這是最後的一盤,再吃光就沒有了。」

  「還是光忠可靠。」鶴丸國永嘻嘻一笑,接過了盤子:「先說我可不是故意的,但畢竟是光忠特製的萩餅,好吃得讓我忍不住一個接一個呢。」

  「即使誇我也沒有用,下次可就沒這麼幸運了。」燭台切光忠嘴上雖然這樣說,表情卻和緩了許多:「好吃的話下次再多做一些吧。」

  「謝啦,下次惡作劇的時候,會給你減免一次的。」

  「……不必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取消所有的惡作劇。」

  「哎,我還以為光忠一定能理解我的好意呢──」

  「你們感情真好啊。」在一旁洗碗的堀川國廣說。

  「哈哈,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不過說到感情好,倒是最近跟一期君感情特別好呢?」

  「就是最近比較常說話而已,倒也沒什麼特別的。」鶴丸國永一邊說,一邊隨手拾起一朵歌仙兼定準備用來裝飾擺盤的花,在手裡來回把玩。

  「這樣已經算是感情很好了。」堀川國廣笑著說:「最近不管有沒有任務,都時常看到你們湊在一起呢。」

  「而且跟一期君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有比較柔和的表情喲。」燭台切光忠補充著說:「我可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表情呢。」

  「是錯覺吧?喂喂,振作點呀。夏天還沒到,你們一個個都熱昏了眼。」

  鶴丸國永笑了起來。玩笑話雖然說得輕巧,心裡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那些從來沒有意識到的自覺,忽然從話語之間甦醒了過來,在他的心底凝結成了一個灰色的人影。那灰色的影子走到了他的身旁,環抱著他,低頭伏在了他的肩上。

  「是不是錯覺,可不好說呢。」燭台切光忠意有所指地說。他看了鶴丸國永一眼,很快地把話題轉移了過去:「不過最近的天氣真的開始變熱了,下次買些西瓜回來吧?」

  「好啊,清光和安定都很愛吃西瓜呢。」

  「粟田口的小鬼頭們也都挺愛的哪?到時多買幾顆回來吧。」

  鶴丸國永把玩著花朵,也跟著聊起了西瓜的話題。灰色的人影依然重重地壓在他的肩上,指尖不慎用上了點力氣,花朵應聲折斷,花瓣在空中散落成一片片,落到了地板之上。他「啊」了一聲,抬頭對上了燭台切光忠大事不妙的表情。

  「歌仙君一直在等那朵花開,已經盼了好幾天了。晚點他回來看到一定要發火。」

  「看來今天的我不大走運哪。」鶴丸國永低聲抱怨,端起萩餅就要離開。臨走前還不忘交代兩人替他保密,說完以後便溜出了廚房。

  「……真是的。」燭台切光忠看著鶴丸國永離去的背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等鶴丸國永帶著萩餅回到鶯丸房間時,鶯丸已經不在房內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期一振,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原先坐著的位置上。

  「鶴丸殿。」一期一振點頭向他招呼。

  「哦,你回來啦。鶯呢?」鶴丸國永問。他將萩餅放在桌上,在一期一振的旁邊坐了下來。

  「鶯丸殿剛剛像是有什麼急事似的,急急忙忙出去了。他讓我在這裡稍候,應該不久後就會回來。」

  「是這樣呀,那我們先吃吧。」鶴丸國永向一期一振比了一個「請」的手勢,伸手拿起一個萩餅,又吃了起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一期一振淺淺地笑著,也跟著吃了一個。

  「對了,昨天不是和鶴丸殿約好今晚要一起喝月見酒嗎?我從次郎殿那裡拿到了上好的酒。今晚亥時我在中庭旁的緣廊側恭候大駕。」

  鶴丸國永正要說好,灰色人影卻悄悄地附上了他的耳朵,低聲說著警語。他伸手將人影撥開,卻撲了個空。

  「……鶴丸殿?怎麼了嗎?」

  「沒事,就是有隻惱人的蚊子在飛。」鶴丸國永勉強一笑,敷衍了過去。「今晚果然還是算了。臨時想起有點事,抱歉哪。」

  「不會……」一期一振微微愣了一下,隨即說:「那鶴丸殿之後何時方便呢?」

  「不大一定,有空的時候再看看吧。」

  鶴丸國永邊說邊站起身來,擺了擺手,便走出了鶯丸的房間。只見外頭天色一昏,灰撲撲的一片,看來就要下雨。他稍稍猶豫了半晌,便朝著審神者的房間走去。門沒關,鶴丸國永朝著房內探了探頭,審神者正好在房間裡,正低頭寫字。只見她抬起頭來,問鶴丸國永有何事。

  「有一事相求。」鶴丸國永一邊說,一邊關上了房門。他轉過頭來,與審神者四目交接。「我想調離第一部隊,改到固定遠征的第三部隊。聽說第三部隊最近很常受到歷史改變主義者的偷襲哪?讓我去護衛吧。」

  

【6】

  從那一天起,鶴丸國永便不動聲色地和一期一振保持距離。

  審神者答應了他調動部隊的請求,他和一期一振再次分屬不同部隊。專職遠征部隊的作息與其他部隊不同,就連用膳和入浴也都分配了相異的時段。鶴丸國永能見到一期一振的時間驟然減少,兩三天才難得見上一次。特別是他們的房間隔得很遠,就連要擦身而過都不大容易。

  當然見到一期一振的時候還是好好的。鶴丸國永依然會隨口和他聊上幾句,也會無預警地勾著他的脖子,打趣似地調侃他。一切都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是有了恪守距離的自覺。不特別後退,卻也不會再前進任何一步了。

  也差不多是時候了,鶴丸國永一邊收拾房間,一邊如此地想。不知不覺之間,竟讓一期一振走到了萬丈懸崖之前。所有的身外之物就該只是身外之物。

 

  待鶴丸國永結束遠征、回到本丸的時候,已經是夜半時分的事。幾乎所有人都睡下了。他將澡堂先讓給睡眼惺忪的打刀們,自己躡著腳,輕聲走回房間。

  「哎,這下我也終於理解遠征部隊的辛勞了。」鶴丸國永邊走邊打呵欠。連日的遠征都是星月兼程,就連向來精力旺盛的他,也實在有些吃不消。

  他走到房門口,卻見到有個人影端坐在他的門前。

  「辛苦您了,歡迎歸來。鶴丸殿。」一期一振低下頭向他行了一禮。

  「一期?」鶴丸國永頓時睡意全消,難掩驚訝之色:「都這麼晚了,怎麼還等在我房前?發生了什麼急事嗎?」

  「雖然不算是什麼急事……不,姑且還算是一件要事。方便打擾鶴丸殿一些時間嗎?」

  「進來吧。我正好在等澡堂,有一些時間可以說話。」鶴丸國永率先走進了房間,從壁櫥裡找出了一個座墊,鋪在榻榻米上讓一期一振坐。

  「打擾了。」

  一期一振跟著進了房間。在踏進房間的一瞬間,臉色忽然一變,很快地又恢復了平日的表情。鶴丸國永見他不發一語地坐下,卻沒有坐在他準備好的座墊之上,心裡隱約有了不妙的預感。

  「在鶴丸殿歸來的深夜打擾,我感到十分抱歉……但不等到這時候,恐怕是沒有什麼其他機會能與您說上話,請您見諒。」一期一振靜靜地說:「今日來不為別的,只想請問鶴丸殿:在下一期一振是否有任何不周之處,在無意間冒犯了您呢?如果有的話,還請鶴丸殿不吝示下,讓我能彌補犯下的錯誤,以祈求您的原諒。」

  「沒有的事。」鶴丸國永保持鎮定,若無其事地說:「我不知道你為何會有這樣的誤解,但我並沒有被冒犯到,你不用多心。」

  「我不認為這是我的多心。您應該心裡有數,近來您總是刻意迴避與我相處的時候,在言語裡畫清界線,保持著比以往更形遙遠的距離。想必也是您主動提出調離部隊的要求吧?」

  鶴丸國永沉默著沒說話。一期一振說得都沒有錯,實在無法裝傻瞞混過去。

  「……剛剛在緣廊等候您的時候,始終沒有聽見風鈴的聲音。」一期一振一字一句地加重了語氣:「您也把所有我給您的東西都收拾起來了吧?這個房間再次回到了什麼都沒有的狀態,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這把刀真是窮追不捨哪,鶴丸國永心想。看來果然不能不把話說清楚了。他淺淺地笑了起來,眼神卻銳利如刀。

  「那又怎麼樣?畢竟是我的自由。」

  「這就是您所謂的自由嗎?」

  一期一振無畏地直視著鶴丸國永的雙眼。「始終不願向別人敞開心扉,不願說出真正想說的話,不願擁有想要的東西,不願與他人建立羈絆。總是掛著面具,笑著說些無關緊要的玩笑話,對任何事都不在意。這樣的生活,又有什麼樂趣可言呢?」

  「真沒想過這些話竟然會出自於身為刀的你的口中。你果然很像人類,一期一振。」鶴丸國永說:「但我們始終是刀。鋼鐵所鑄成的心沒有血肉,自然不需要什麼感情,也不需要有任何羈絆的拘束。惟一擁有的是作為道具的使命。在這裡的生活不過是完成使命的附屬品,總有一天終究會迎來結束。你我都經歷過長久的歲月,應當知道人類所追求的不過是一場空,如同花開終會花落,萬物終有消逝與變化的一天。既然如此,又何須執著於他人、又何須眷戀身外之物?」

  一期一振輕輕搖了搖頭:「鶴丸殿,您究竟在害怕些什麼呢?」

  「我並沒有害怕。」鶴丸國永輕輕哼了一聲。「硬要說的話,也只是擔心自己的心因為無聊而死去,如此而已。」

  「也有執著才能獲得的東西,鶴丸殿。即使終究會消逝、會迎來結束的一天,曾經經歷的一切也不會有所改變。花落以後依然會有新的花開。過去身為器物,僅能以持主之意為己意,以持主之心為己心。如今既然有了能貫徹自身意志的身體、有了自己的心,我認為不妨在使命結束之前成為真正的人。」

  「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也有我的。這是我以自身意志選擇的生活方式,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沒有理會鶴丸國永,繼續說了下去。

  「來到這裡以後,我不斷思考著獲得人身的意義。在和大家一同生活的日子裡,我逐漸明白所謂的感情與羈絆,正是為了完成使命所必然要擁有的東西。有了想保護的東西,才能在戰場上豁盡所有。有了羈絆,才能擁有歸來的決心。」

  「這又與我何干?」

  「我一直愛慕著您,鶴丸國永殿。」一期一振用安靜的聲音說。「我不斷向上天祈求,如果這世間有什麼不會消逝、有什麼能夠淹留住您的心,希望是我對您的這份感情。即使您就像是隨風飄散的落葉一樣自由,我也希望自己成為那一片能承接您的泥土,只願成為您落葉歸根的去處。」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鶴丸國永的腦海一片空白,空氣彷彿凝結似地停留在這一瞬間。一期一振始終深深地看著他的雙眼,迫得他移開了眼神,不敢再看。在那雙金色的眼裡有著滿溢而出的情感,讓鶴丸國永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饒是他活了千年,第一次遇見人間情愛,竟也覺得不知所措。

  「我累了,一期一振。澡堂應該空了,我先去洗澡。」過了一晌,鶴丸國永終於說:「夜已深了,你也趕快休息。」

  沒有等待一期一振回答,鶴丸國永逕自起身,拉開了房門。才剛跨出一步,便聽到一期一振的聲音說:「請讓我說完最後一句話,鶴丸殿。」

  鶴丸國永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舉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之上。

  「以一期一振吉光之名起誓,我的心永遠屬於五条鶴丸國永殿。縱使此身消滅,此心此意,永恆不變。」一期一振直視著鶴丸國永,一字一句地說。

  「這是我所能給您的最後一個東西。無論您是否願意,都請您務必收下。」

  「我應該說過了,我沒有特別需要的東西。」

  拋下了這一句話,鶴丸國永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澡堂早已空了下來,他洗淨了身體,泡在熱水裡沉澱思緒。水氣氤氳,正如同人類的情感般撲朔迷離,迷迷濛濛的一片,他始終無法看清,也不能盡解。

 

【7】

  沒過多久,審神者便命令鶴丸國永調回第一部隊。與此命令同時,一期一振也改調至第二部隊。直到好一陣子以後,鶴丸國永才從鶯丸的口中得知,原來一切的人力調度全是由身為近侍的一期一振所主導。不用想也知道原因。

  從那一夜以後,一期一振便沒有再和他說話了。用不著鶴丸國永特意保持距離,一期一振是明白而識相的刀,他主動退回原本的距離,甚至比以往更為生疏。他再也沒有來鶴丸國永的房間,偶爾交談也只是公事公辦的口吻,擦肩而過也只是基於禮貌的表面上問候。

  這也是當然的,鶴丸國永想。

  他回到原本的部隊,重新過起以往的日子。一切如常,只是少了時常對他笑著的一期一振,一時之間竟然有些不習慣起來。

  「之後也會漸漸習慣的吧。」鶴丸國永自言自語地說。不過就是比以前退後了幾步罷了,不會有什麼大礙。

  然而他隱隱約約感受得出來,自己的心裡已經有一些不一樣了。

  

  「和一期君吵架了嗎?最近怎麼都沒看到你們在一塊。我問過一期君,一期君的態度也有些奇怪。」燭台切光忠一邊問,一邊朝著鍋裡丟下一糰麵條。鶴丸國永出陣歸來,便踏進廚房大聲喊餓,迫得燭台切光忠只好放下手邊的事,替鶴丸國永煮麵充饑。

  「沒有呀?」鶴丸國永趴在桌上,漫不經心地回答:「什麼事都沒有。」

  「雖然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燭台切光忠完全不理會鶴丸國永的否認,叩的一聲,將麵碗放在了鶴丸國永的面前:「──但我還是要說,坦率一些會比較帥氣哪。這次就看在這碗麵的份上,偶爾也聽聽我的建議吧?」

  鶴丸國永抬起頭來看燭台切光忠:「那我問你,你覺得羈絆是什麼?」

  「羈絆嗎?嗯……對我來說,大概就是存在的理由吧。」燭台切光忠偏著頭,慢慢地說:「特別是我本來還是一把燒刀,曾經失去過一切,如今能重新擁有使命,還能和大家一起生活,什麼都會是我存在的理由。過去的歷史和現在所創造的回憶,背負著的名字和承擔的使命,都是我之所以在這裡的原因。就連在忙碌的時候被從來都不願深入交心的同伴煩著煮麵,也是我的羈絆之一呢。」

  「是嗎……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哪,讓區區一碗麵成為你的羈絆。」鶴丸國永不置可否地一笑,雙手合掌,說了一聲「我開動了」,便狼吞虎嚥地吃起麵來。

  聽到鶴丸國永避重就輕的回答,燭台切光忠苦笑了幾聲。他沒特別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又切了盤小菜,給鶴丸國永配麵吃。

  

  吃完麵以後,鶴丸國永回到自己的房間,打算小睡一下。他隨手將本體拋在一旁,仰天躺下,在榻榻米上躺成了大字形。

  在以往的這個時候,如果一期一振也正好有空,他會精準地算好自己醒來的時間,端來一盤甜點和他共享。兩人會交換一些遠征見聞,或是說一些自身過往的經歷。如果粟田口的短刀們來尋他們的兄長,他也會陪著他們一塊玩耍。沒有任務的時光,時常過得熱鬧而愜意。

  然而一期一振不會再來了。

  他翻了一個身,朝著房間內的方向側躺著。

  「……以前的房間有這樣空曠嗎?」他暗忖。

  房間空空如也,分明是他一直以來過慣了的生活方式,他卻忽然感受到一陣空虛。巨大的寂靜四面八方地將他包圍,將他的存在小口小口地吞噬殆盡。十二疊大的房間彷彿瞬間向外延展,他獨自一人躺在廣闊無垠的地板上,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空白。

  天氣有些熱,空氣裡有些黏膩。他坐起身來,脫下了羽織,又重新躺下。

  說起來,已經是夏天了哪。鶴丸國永想。忽然有點懷念起涼爽的風鈴的聲音。之前他時常在風鈴的陪伴下沉沉睡去。他曾一度隨著持主葬在地底,比起安靜入眠,更喜歡有著什麼聲音陪伴著入睡。那只天藍色的風鈴曾經是他睡覺時的依靠,為什麼他要把它收起來呢?

  鶴丸國永看著天花板,緩緩地閉上眼睛。

  說起來,現在的自己的心情,大概就是所謂的無聊吧。原來他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無聊了。心裡煩糟糟地鬧騰個沒完,和以往的無聊有些一樣,又有些不一樣。

  在睡去之前,鶴丸國永閉著眼,靜靜想著那一夜的一期一振所說的話。

 

  日子持續地過,夏天也終於來到了尾聲。這一天的天色昏暗,像哭泣似地不斷下著纏綿的雨。鶴丸國永剛結束一場演練,拿著一杯冰水,盤坐在比武場外的緣廊,抬頭看著天空。

  他向來不喜歡下雨,總是覺得雨天限制了他的諸多自由,讓他得乖乖地待在屋內。今天更甚,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敲打著屋簷,他的心緒竟然有些不寧。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像是無情的預言。

  他仰頭喝了幾口水,才剛放下水杯,就聽見身後的緣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

  「喂,快點來幫忙!人手不夠!第二部隊重傷兩名,中傷三名,輕傷一名!」加州清光大聲叫喊:「該死的檢非違使!就連他們也搞偷襲!」

  鶴丸國永跳了起來,三步作兩步地衝到了玄關前。只見大門口七橫八豎地躺著幾具軀體,身上處處是顯眼的刀傷,血跡糊了一地。獅子王同田貫正國抬來一具擔架,將重傷的大俱利伽羅送去手入室。一旁的藥研藤四郎正忙著照顧中傷的信濃藤四郎和後藤藤四郎。

  「還有一個重傷者,在哪?」鶴丸國永問。手裡也沒有閒著,搶過一捲紗布,替同樣受到中傷的膝丸包紮傷口。

  「在這裡!重傷優先,快送手入室!」燭台切光忠渾身狼狽,攙扶著一期一振走了進來。只見一期一振全身上下被鮮血染遍,軟軟地靠在燭台切光忠的肩膀上,已經失去了意識,只剩鮮血兀自持續地流。燭台切光忠每走一步,一期一振的血便和雨水一同落在地上,形成了一片血色的海。

  鶴丸國永猛然扔下手中的紗布,從燭台切光忠的手中接過一期一振,也等不及抬來擔架,他直接將一期一振抱了起來,朝著手入室奔去。手入室離大門口很近,他用盡全力要將一期一振送過去,卻是止不住地覺得遙遠。

  好不容易到了手入室,審神者剛安置好大俱利伽羅,看了一期一振的傷勢以後臉色一沉,來不及多作解釋,便一言不發地關上了門。

  鶴丸國永垂下雙手,愣愣地站著,心裡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低頭看自己的手。露指手套上沾滿了鮮血,雪白的羽織也染上不少血污。全是一期一振身上流出來的血。鮮血就像是雨滴一般,灑遍了他的全身。

  他並不是第一次沾得渾身是血。作為一把刀,浴血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日常風景。敵人的血,自己的血,攙扶著的同伴的血,一期一振的血。一切是如此稀鬆平常,他卻止不住地覺得冷。

  鶴丸國永將身上的羽織斂緊了一些,努力讓自己不要往最壞的結果想。他深呼吸了幾口氣,正要循原路回去,卻在回頭的那一瞬間停住了腳步──眼前是從血色的海流過來的一條血色的河。河流從門口一路蜿蜒過來,淹在了他的腳邊。他明明是用那樣快的速度一路奔了過來,路上卻全是一期一振的血。

  冰冷的現實像一記鐘錘,重重地敲擊他的內心。他的心臟猛地一縮,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擾人的灰色人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時只剩下他,以及他真實的心情。

  「一期……」

  原來他早在不知不覺之間,跨越了自己設下的那條界線,跳下感情的懸崖。只是自己一直選擇不去看見而已。過往的時光並非毫無意義,一期一振一點一點地累積著相處的時光、一點一點地把愛給了他,他也一點一點地被帶出了難以割捨的感情。回過神來,自己的心裡竟產生了如同人類般的情感。過去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執著、割捨不去的眷戀,此時此刻如潮水般湧上了他的心。

  現在才坦誠面對,會不會太遲了呢?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是刀,結果卻也像人類一樣,直到要失去了才發現東西的可貴嗎?

  鶴丸國永倚著門軟軟地坐了下來,持續地看著連綿不斷的雨。

 

【8】

  等一期一振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已經放晴了。

  他揉了揉眼睛,從被舖裡坐起身來,低頭檢查自己的身體。被透胸穿刺而過的傷口已經復原如昔,其餘一處又一處的刀傷也早已癒合。真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再次醒來,他想。

  他走出手入室,一拉開房門,陽光毫不吝嗇地灑了他一身。他只顧著看天空晴朗,沒留意到腳邊,才踩出一步,就踢到了什麼東西。觸感溫厚綿軟。他低頭一看,是鶴丸國永的羽織,上頭沾滿了乾涸的血跡。

  他心一凜,彎腰將羽織拾起,止不住地擔心。正要去找鶴丸國永,卻聽見旁邊傳來一陣飛快的腳步聲,一期一振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亂藤四郎一把抱住。

  「一期哥!你終於醒來了!」亂藤四郎大喊,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你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我們都很擔心一期哥會不會就這樣折斷了!」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身為吉光的惟一一把太刀,我不會這麼容易就折斷的。」一期一振暫時放下心中的擔憂,溫柔地摸著亂藤四郎的頭:「大家都還好嗎?」

  「大家都很好,我們都說要輪流在手入室前守候,但被鶴丸哥阻止了。」亂藤四郎噘起了嘴說:「這幾天我們都要去池田屋鶴丸哥說不能讓我們連一點休息時間都沒有,但他自己卻是一有時間就守在這裡。」

  「鶴丸殿他……?」一期一振簡直疑心自己聽錯,他連忙舉起手裡的羽織:「那這件羽織是……」

  「啊,關於這件羽織──」亂藤四郎微笑了起來:「一期哥當時重傷被送了回來,是鶴丸哥把你抱進手入室的。鶴丸哥說,這次一期哥給他添了麻煩,害他貴重的羽織上沾滿鮮血,他要你把它洗乾淨以後再還給他。」

  一期一振不發一語,只是低頭抱緊了羽織。心裡溫暖,就如同百花盛開一般璀璨。

 

  將羽織洗淨以後,一期一振抱著羽織,往鶴丸國永的房間走去。羽織輕暖,指尖傳來的觸感溫厚,如同過往的那些午後時光,總是讓他留戀不已。

  他在鶴丸國永的門前停下腳步。風輕輕地吹著,任憑風鈴的聲音流瀉了一地。

  「鶴丸殿。在下一期一振,替您送羽織過來。」

  「進來吧。」鶴丸國永的聲音說。

  「打擾了。」一期一振邊說邊拉開房門,走進了房間。只見到鶴丸國永正倚在茶几旁看書,看到他進來,便將書本放下,坐起身來。

  「我一直在等你。怎麼樣,身體完全恢復了嗎?」

  「託您的福,已經完全康復了。」一期一振在座墊上坐了下來:「聽說在我昏迷的時候,是鶴丸殿將我送到手入室治療……不僅如此,這幾天也有勞您的照顧與守候,弟弟們更是讓您費心。感謝之情,實在無法言喻。」

  他低頭向鶴丸國永行了一禮:「此次還因為我的失態,讓您如此貴重的羽織染上血污,在此也向您致歉。」

  「不礙事。勞煩重傷初癒的你替我洗衣服,才是我的任性。」鶴丸國永說。他起身走到一期一振面前,重新坐了下來,向一期一振伸出手。

  一期一振雙手捧著羽織,遞給鶴丸國永。然而鶴丸國永對羽織視而不見,反倒握住了一期一振的手腕,順勢一拉。突如其來的動作讓一期一振驟不及防,一時重心不穩,便跌進了鶴丸國永的懷裡。

  「鶴、鶴丸殿……?」一期一振掙扎著要起來,卻被鶴丸國永緊緊抱住。

  「抱歉,一期。抱歉。」鶴丸國永在一期一振的耳旁低聲說:「你把珍貴的東西給了我,我卻沒當一回事,糟蹋了你的一片真心。」

  一期一振不發一語,只是任憑鶴丸國永抱著他,說出從來不肯啟齒的真心話。

  「在千年的刃生裡,我輾轉於人世之間,侍奉過人也侍奉過神,早已看破了世間沒有能信守的承諾,惟一的歸處只能是自己。只有斷絕所有羈絆,我才能在身不由己之間,擁有心的自由。來到這裡以後,我也一直是這樣想的,你卻拿著那只風鈴,出現在我面前。我始終覺得我只是一把刀,卻沒想到在自己的心裡,原來也有如同人類般的感情。直到你幾乎就要在我的面前斷折,我才真正明白,那全是你一點一滴給了我的心。」

  「……鶴丸殿還喜歡那只風鈴嗎?」過了半晌,一期一振終於說。

  「當然。」鶴丸國永輕輕放開了懷中的一期一振,兩人四目交接。「事到如今,你還願意接受我的回禮嗎?」

  「只要是您給的東西,我都會欣然接受。」

  兩人凝視著對方。一期一振鶴丸國永亮金色的雙眼裡,清楚地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感情。只見鶴丸國永緩緩舉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之上。

  「──以五条鶴丸國永之名起誓,我的心永遠屬於一期一振吉光。縱使此身消滅,此心此意,永恆不變。」

  一期一振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他伸出雙手,捧著鶴丸國永的臉頰。

  「謝謝您,我會好好珍惜的。」一期一振說。

  他俯身向前,將自己的唇貼上了鶴丸國永的唇,交換了一個又一個悠長的吻。

  風鈴隨風搖曳,發出了一串又一串銀鈴似的聲響。在外頭的庭院裡,貧瘠的泥土不知何時被鬆開來,施了肥、灑下了種子。在誰都沒有發現的時候,悄悄地長出了嫩芽。

  「將來一定會變得很漂亮的呢。」不知道是誰如此地說。

                              ──「花就要盛開了」

 

 【おまけ】

   「哎呀,好像走錯方向了……那個誰的房間是在哪裡來著?」

  髭切走在長長的緣廊上,愈走愈是迷茫。他一邊走,一邊抬著頭東張西望。四周一片靜寂,隱約能聽見風鈴的聲音。如果仔細一聽,說不定還會聽見弟弟四處喚他的聲音吧。念及至此,髭切一笑,也不在意自己究竟走到了哪裡,依然持續地往前走。

  他曲曲折折地拐了幾個彎,只聽見風鈴的聲音愈來愈清晰,輕快的笑語聲迴盪在春天舒暢的和風裡。他朝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在盡頭處的房間停下腳步。門沒關,他朝裡面探了探,只見鶴丸國永和一期一振倚在矮桌旁,正在說話。

  「──髭切殿。」一期一振瞥見了髭切,笑著轉過頭來,向他點頭致意:「前幾天弟弟們承蒙您的照顧,希望他們沒給您帶來太多麻煩。」

  「弟弟們……啊,你是粟田口的長兄呀。不會喲,他們都是好孩子,讓任務進行得很順利呢。」髭切一邊說,一邊走進房內,也不待招呼,自顧自地便在矮桌前坐了下來。

  「這可真是稀客。」鶴丸國永斜斜看著髭切,打趣地說:「什麼風把你吹來這裡?該不會是迷路了吧?」

  「不,我可是特地來找你的喲。」

  髭切伸出手來,從桌上拿了一個點心。他偏著頭打量著手裡的萩餅,咬了一口,繼續吃了起來。

  「唔,這東西很美味呢。」他邊吃邊說,聲音糊成一團:「名字是?」

  「這叫萩餅,好吃吧?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學會怎麼做,現在味道可不輸給光忠做的哪──所以,你特地過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髭切把最後一口萩餅塞入口中,歪著頭稍微想了一下。

  「──啊,是那個例行的物品採買。現今的主上讓我過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

  「採購呀……又到了這個時候,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哪。」

  鶴丸國永邊說邊伸了一個懶腰。待他重新坐好,抬起頭,正好和一期一振四目相對。一期一振瞅著他,挑起了一邊的眉。

  「不知道鶴丸殿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呢?」

  「嗯,我沒什麼特別需要的。」

  鶴丸國永不假思索地回答。語聲方落,便見到一期一振露出了不大贊同的神情。

  「咦,真的嗎?想要什麼都可以直說喲。聽說不管是什麼都可以買呢。」髭切像是沒有發現空氣的異狀似的,笑瞇瞇地說。說完以後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補充了一句:「不過『天下五劍』不能買就是了?等會我還得再去跟那個……嗯,叫什麼名字來著了?算了,總之要再去跟他說一聲那買不到才行。」

  「看來晚點去找鶯喝茶時又有新故事可以聽了哪。」鶴丸國永笑著說。

  「鶴丸殿,恕我冒昧,您還沒回答髭切殿的問題呢。」一期一振直直地看著鶴丸國永說:「想來是您忘記了,再請您再好好想一想。」

  「我都要搞不清楚誰才是近侍了哪?」

  「我沒關係的喲?作了千年的刀,大多數的事情都沒什麼所謂了呢。」髭切雙手撐著下巴,輪流看著兩人,輕輕一笑:「一時想不起來是挺正常的事,就慢慢想吧?」

  「髭切殿所言甚是,請您好好想一想再作答覆。」

  鶴丸國永正要再說些什麼,身後又是一陣急忙的腳步聲。伴隨著「兄者──兄者在嗎?」的呼喚聲,膝丸匆匆出現在房門口。

  「兄者!剛剛不是說好要先過去鶯丸那裡的嗎?」

  「哎呀,不是這個丸嗎?」髭切無辜地睜大了眼睛說。

  「不是。」膝丸歎了一口氣,把視線轉移到旁邊的兩人身上:「抱歉,沒給你們添麻煩吧?兄者就是這樣的個性……」

  「沒事,請膝丸殿切莫掛心。」一期一振連忙搖頭:「髭切殿是很稱職的近侍,鶴丸殿和我都十分感佩。」

  「那就好。」膝丸很規矩地向兩人點頭致意,重新看向髭切:「兄者,差不多該去鶯丸那裡了,走吧?」

  「嗯,走吧。」髭切站起身來,說:「鶴丸……對吧?等你想起來以後,再來和我說一聲吧?記得要在兩天內想起來喲。」

  「我沒──」鶴丸國永才正要開口,卻被一期一振一把按住了嘴,說不出話來。只聽見一期一振笑著說了聲「兩位請慢走」,目送髭切和膝丸離去。

  直到聽不見腳步聲以後,一期一振才放開了鶴丸國永。

  「你的力氣依然奇大無比,我差點以為我要被你拗成廢鐵了。」鶴丸國永喘了一口氣,埋怨著說。

  「您之前不是說會好好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情嗎?恕我直言,您到目前為止,還是沒為自己買過任何東西呢。」一期一振有些責怪地看著鶴丸國永:「該不會您依然對於羈絆有所抗拒?」

  鶴丸國永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一期一振的臉頰,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了他的額頭之上。

  「我並不是沒有什麼特別需要的東西,單純只是因為我早已經擁有它了。」他輕輕地說:「去年的此時此刻,不就是你親手把它送給了我嗎?」

  一期一振將自己的手覆上了鶴丸國永的手。

  「很高興您願意讓這樣的我成為您所珍惜的東西──但我還是不會吃您這一套的。」一期一振說。語調帶著些淘氣,兩人相視而笑。

  「哎呀,看來我來得正不是時候呢?」

  「……髭、髭切殿!」

  聽見髭切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一期一振著實嚇了一跳。他一把將鶴丸國永推開,神色顯得有些慌張。只見髭切不知何時重新回到了門口,眨著眼,看著眼前的兩人:「忽然想起有幾句話忘記說,不過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就是了。」

  「是、是有什麼任務要和我們交代嗎?」一期一振勉強擠出了問句。

  髭切輕輕搖了搖頭,轉頭看向門外。

  「──外面的庭院,很漂亮呢。」

  一陣風吹過,風鈴發出來的樂音流瀉了一地,庭院裡各色綻放的花朵也隨之搖曳。一時之間奼紫千紅,交織出繽紛的色彩。

  「啊,很漂亮吧。」鶴丸國永笑著回答。

 

  離開了鶴丸國永的房間以後,髭切重新走在長長的緣廊上,遠遠地便看見膝丸在前面轉彎處等他。

  「就為了說那句話特地繞回去嗎?兄者。」膝丸蹙著眉頭,不解地看著他:「下次遇見的時候再說就行了吧?」

  「哈哈,我不是很在意這種小細節呢。來,啊──」

  也沒等膝丸反應過來,髭切便將手中的一個萩餅塞入膝丸口中。

  「兄、兄者──」膝丸被塞了滿嘴的點心,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能說出模糊的音節:「這、這是什麼東西……」

  髭切輕輕一笑,繼續往前走。披在肩上的白色外套在風中揚起。

  「那方庭院很漂亮喲。雖然作了千年的刀,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盛開的花呢。原來刀也會有這麼幸福的表情呀。」

 

 【再錄本後記】20170513

#01

鶴一期網路合同誌企畫「君に伝えたい言葉」企畫作品。

#02 

一直很想寫這樣的兩人相戀的故事,關於過於瀟灑而沒有羈絆、始終無法向人打開心扉的鶴丸,以及有著堅強意志、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一期。對於這樣的鶴丸,一期不屈不撓的勇氣,讓他的愛果真成為了鶴丸最深的羈絆與留戀。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鶴一期呢。

原本在預想裡只是一期在無意間誤闖鶴丸的房間、因此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的小故事,沒想到在不知不覺間竟然也打開了我自己的話匣子,嘮嘮叨叨寫了這麼多,十分不好意思。非常感謝看到這裡的你們。有幸能參與這個企畫,真是太好了。

#03

一直很想寫關於房間的事情。想著如果是這樣瀟灑而沒有羈絆的鶴丸,他的房間大概什麼也沒有吧(當初在看narita的房間本,看到鶴丸那頁完完全全有同感)。

也一直很想寫關於神與人的設定。一期畢竟是豐臣秀吉的愛刀,曾經站在天下的頂點之上,我覺得他一定很像人。有著像人的欲望,也有像人的執著。鶴丸就不大一樣了,曾經進過藤森神社、流轉在眾人手裡之間的他,比誰都要更瀟灑、更看開,比起人,更像是神吧。

曾入神社的高貴的刀,在塵世裡與欲望打轉、立於人世間鼎峰的刀。清心寡欲的刀,有著眷戀與欲望的刀。想寫寫看這樣的兩個人。以前寫過因為再刃而飽受自我質疑的一期,這次也特別想寫寫無法打開心扉的鶴丸,讓擁有堅強意志的一期能成為鶴丸的羈絆。

於是這次趁著機會就把所有想寫的東西加在一起了(有無限多篇想寫的東西但都苦無時間付諸實行)。關於神與人的設定,之後還想再多發揮一些,就先留給下一篇吧。

題外話,鶯丸為一期選了一只天目茶碗,是有他的意義的。原本只打算隨意找一個漂亮的茶碗名稱就好,當時屬意茶人千利休所鍾愛的黑樂茶碗,無意間看到資料說秀吉不喜歡黑樂茶碗、反而更愛中國傳來的天目茶碗,特別為此改了過來。鶯丸是真的很用心在挑選茶碗的喲。結果寫這篇花了好多時間在研究日本茶道,看完以後好想喝抹茶呀。

原本在文裡出現的茶點是煎餅,後來因為太喜歡刀舞的「おはぎの宴」,所以就特意將點心改成了萩餅,以茲紀念。

#04

最近好多日本作者都在出再錄本,終於也輪到我自己了。距離這篇企畫作品完成的時間,也約莫就要一年。我對這篇作品還算是滿喜歡的,一直想自己印一本收藏,想著這次新刊主題相近,索性一起出了再錄本。但也因為是一年以前的作品,果然還是不免成了黑歷史,打算以最小限度進行修改,卻在增刪之間多了兩千餘字,費了比原本想像中還要再更多的時間,還是不可小覷哪。趁著這次加筆修改的機會,也添了幾位新來到我家本丸的刀。其中最讓人感動的果然是大包平的實裝,真是太好了呢。除此之外,在後日談裡也寫了源氏兄弟。雖然我一直很喜歡這對兄弟,但讓他們正式在本子裡登場,還是第一次。因此寫來不免有些生疏,希望不至於讓你們看得太過於痛苦。

轉眼之間,喜歡鶴一期也將近兩年時光,至今依然覺得沒有比喜歡上他們還要來得更加幸福的事。非常感謝看到這裡的你們,希望你們也能在鶴一期的身上感受到幸福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