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一期】《桜の話‧後》WEB再錄

  • 2016/07/16 ICE3《桜の話‧後》WEB再錄。
  • 第一篇正式的鶴一期長篇同人文,對我而言充滿許多紀念意義。從前編和後編發售日之間相隔的距離,大概也是我歉疚的心情吧。分明是短短的故事,卻拖了這麼久才完結,實在不是人幹的事,讓大家等待真是不好意思。如同前編再錄的前言,這本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售,總之就用逆向操作直接放出WEB再錄了。如果有看過再錄覺得喜歡的朋友,在2017年10月28日的「一刀入魂貳」及之後的通販會做最後一次的販售,之後就會將餘本銷毀不再販賣囉。
  • 如同前述,雖然是很不成熟的作品,但裡頭包含很多我對鶴一期的最根本的想法,至今重看雖然會對拙劣的文句感到羞愧,但倒也是有很多小地方還挺喜歡的。如果有什麼感想的話,歡迎填寫感想表單告訴我,我會非常開心的。
「桜の話」夜之章 鶴丸國永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月色如水的夜半時分。男子身著一襲白衣,騎著白馬,迎著風中的細雪,奔馳在白茫茫的雪地裡。整個人在月光下朦朧成一片銀白色的柔和的光,融入了雪夜裡。
   我沒有很快地發現他,發現了以後也沒特別當成一回事。馬蹄落在雪地裡的聲音很輕,如同每一個過客的來去匆匆,沒過幾秒就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我便也繼續數著今夜的星星。我數得太過於專心,直到聽見了白馬的一聲嘶啼,我才驚覺前面立著一個人影。
  不知不覺間,他竟來到了我的面前。
  「喲。我的突然出現,讓你嚇了一跳嗎?」
  男子俐落的一個翻身,躍下馬來,往我這裡走近了幾步。我這才就著月光,看清楚了他的模樣──他有著淡白色的髮、亮金色的眼,就連眉睫也如同白雪一般,純淨而未染上半分塵埃。秀逸細緻的五官配上白皙的肌膚,組合起來便是一副高貴而美麗的面容。我從沒見過這般漂亮的人。那彷彿不存在於這世間的凜然的美,讓我幾乎忘記了呼吸。
  他盯著我看,沒多久便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笑了起來。笑聲爽朗,像是春天裡輕暢的微風。
  「哎呀哎呀,這可真是驚喜呀,是櫻花樹的精靈呢。」
  他的聲音比預想中的還要低沉,十分好聽。在明朗隨和的語調裡,洋溢著輕快的生命力。
  「剛剛經過就有點預感,果然如此。別看我這樣,我也算是一把活了一千多年的刀,多少能感應到你的氣息哪。」
  原來他也不是人類,我暗自思索。從他身上的氣息,我隱隱約約知道他和晨間裡的另一個「他」一樣,同樣都是刀的付喪神,因故獲得人類般的血肉之軀。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說他是平安時期所打造出來的太刀,沒多久前才來到了這個時空,以這樣的姿態顯現於世。
  「只有你獨自在這裡嗎?」他問。
  是呀,只有我一個。我在心底默默地回答。忽然覺得有點傷心。
  他環顧四周,再次確認這裡除了雪以外什麼都沒有,舉目所見皆是一片空蕩蕩的蒼茫。他蹙起眉頭,有點遺憾似地說:「我明明記得以前還有一小片盛開的櫻花林……現在只剩下你了嗎?真是辛苦你了哪。」
  他邊說邊伸出手來,勸慰似地拍了拍我的樹幹。從那戴著黑色露指手套的修長指尖,傳來一陣冰涼。他的體溫沒有預期的那般溫暖,讓我斗然間有些吃驚。
  「要是讓我獨自在這樣鳥不生蛋的地方裡活著,我的心一定很快就會因無聊而死去。想必你也一樣覺得很無聊,這樣吧,我時不時就來陪你說話怎麼樣?」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雖然我也沒辦法有什麼反應),他已經轉身走回白馬的身邊,從馬鞍旁取下一罈酒。他伸手摸了摸白馬的頭,順了順牠的鬃毛,在牠的耳朵旁低語:「小雲雀,今夜我就在這裡待著了,你先回去吧。」
  他輕輕一拍,被喚作小雲雀的馬嘶鳴了一聲,便往來時的方向奔馳了回去。他目送小雲雀離去,直至看不見牠為止。
  他回過頭來一笑。「是很聰明的馬吧?在本丸裡就數牠特別和我親近,不像其他的馬還會咬我的手。果然鳥類同伴就是不一樣。」
  他拎起酒罈,左手攀住我的樹幹,右腳一踏,輕輕一踩便躍上了我的枝幹,橫坐在我的樹枝之間。奇異的是我沒怎麼感覺到他的重量。不知道是我生得粗壯,還是他的體重本來就輕,總之是沒有一般體格的成年男子該有的重量。讓我很懷疑他有沒有依照人類的習慣好好地吃飯。
  「抱歉啦,借你的樹枝坐坐──哇啊,這裡的視野之佳,簡直讓我大吃一驚。果然還是要往高處爬,才能更接近月亮一些呢。」他邊說邊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酒杯:「月圓之夜,不能不飲月見酒。」
  他便這樣飲起月見酒來,一邊飲酒一邊和我談天說地。他很健談,即使我不能說話、沒辦法給他任何回應,他也能自個兒又說又笑地講上一席的話,完全不像是在自言自語。話題更是豐富得讓我吃驚。來到這裡以後與哪些舊識重逢,新認識了哪些不同個性的刀,在日常生活裡發生了什麼樣的趣事,戰場上碰見了怎麼樣稀奇古怪的風景。偶爾也穿插一些聽聞來的奇聞軼事,提一提他以往見聞的種種經歷。天南地北,幾乎無所不談。
  他的敘述很生動,表情很活潑。什麼都能被他說得活靈活現。聽著聽著就像是我自己也身歷其境地走了一遭似的。這一夜,他用他的話語,在我小小而貧瘠的世界裡綻放了許多美麗的煙花。我看著那些煙花,心裡止不住地高興。
  如果每個夜晚都能如此明亮就好了,我在心底暗自祈禱。
  無情的時光總在這種時候流淌得特別快。不知不覺之間,斗大的明月悄然西沉,他的酒罈終於也見了底。我揣摩著他的酒量,顯然深不可測。明明喝了整罈的酒,聲音卻不見一點醉意,仍是清醒如故。
  他抬頭看著天空,地平線的那一端瀰漫層層霞氣,很快便要迎來晨曦時分。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要是被光忠發現我沒有好好睡覺,肯定會被叨念個沒完。」
  他將酒杯揣回懷內,從我的樹幹上一躍而下。動作輕盈俐落,像是雪中的妖精。
  「真是過癮哪,好久沒有一次說上這麼多話了。」他舒展著身體,滿足地說。轉過身來便要離開,邊走邊揮了揮手。「再見啦,下次再來看你。」
  這便是我和他的初次相遇。

  上天實現了我的願望。此後他時不時會踏著月光漫步而來,帶著茶酒或夜食,爬上我的枝幹,說上一籮筐的話。一待就是一兩個時辰。興致好的時候,甚至還會待到月沉。託他的福,有他陪伴的夜晚總是熱鬧,就像是被點上了一盞明晃晃的燈火,再也沒有鋪天蓋地襲來的寂寞。
  我一方面高興著他的到來,另一方面卻也不免擔心起他的睡眠問題。他來得越頻繁、待得越久,能睡的時間就更加稀少。雖然他是一把刀,但畢竟現在所擁有的是人類的身體。再怎麼不想睡,也不能不睡。由不得他任著性子胡來。
  我心裡擔憂,卻沒想到身為當事人的他一點也不在乎。還得意地向我炫耀他的體質,說是不容易有「黑眼圈」。
  誰都不會知道的,他說。如果對生活沒有什麼影響,睡與不睡便沒什麼打緊。旁人若會擔心,只要不讓他們知道就行了。
  「我隔壁房睡的是光忠。他雖然囉嗦,但好在他一向睡得很沉。只要在他睡著以後溜出來,在他睡醒之前溜回去,就萬事大吉啦。」他笑嘻嘻地說:「現在我可終於掌握了他的確切作息時間,這下溜出來也變得不那麼困難了呢。」
  我聽著他興高采烈的口吻,不贊同地甩了甩我的樹枝。光禿禿的樹枝在風裡搖晃,發出空洞的聲音。
  「難得能擁有人類的身體,面對這樣新奇的世界,怎麼捨得睡呢?」
  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似的,他理直氣壯地解釋。
  「何況我是真的睡不下。與其在房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不如來你這裡說話解悶,還能享受整片的月色,何樂而不為?」
  他的聲音依然充滿活力,沒有什麼倦意。即使整夜都睡不著,從他的話語裡也感受不到絲毫困擾,反而還有點高興的樣子。

  話雖是這樣說,偶爾我還是會聽見他輕輕打了個呵欠。也有好幾次聽他說著說著便低著頭打起瞌睡來,沒多久又突然驚醒,繼續說著未完的話。
  每當遇到了這種時候,我總格外小心,像是如臨大敵一般,努力維持著靜止不動的姿勢,深怕自己的樹枝被風吹得一晃便要吵醒他。但即使沒有風的干擾,他也會很快地清醒過來,揉著眼睛抱怨著人類的身體就是這點麻煩。
  「……真是奇怪,我分明不想睡,卻還是不免要犯睏。哎,如果真能完全不睡便好了。偏偏人類的身體就是如此脆弱難耐,幾天不睡就連提刀的力氣都沒有。」他嘟嚷著說。
  我始終不知道他為何對睡眠這般的不情願。明明他向來隨性,凡事都沒有什麼堅持,卻只在夜裡堅持著不願入睡。若是真的睡不著也就罷了,偏偏在身體撐不住想睡的時候,他又總是拖拖磨磨,能延一刻便是一刻。直到要面臨身體的極限,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房間躺下,閉上眼睛淺淺地睡去。
  就算再怎麼捨不得入睡,也不至於會是這樣的程度。其中一定存在著我不知道的什麼緣由,我如此地想。待要問他,又苦於自己無法說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說起。
  所幸我並沒有等得太久。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他拎著一罈酒,還帶了些零食過來(大約又是他偷偷摸摸從廚房裡拿出來的)。一邊吃著喝著,一邊精神很好地說著話。忘記是在說什麼樣的話題,他提起了以往在安達家的往事。這才順勢說起了許久許久以前的一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是安達家的傳家寶刀的時候,我曾經作為貞泰的陪葬品,被埋在深深的地底。在被放進墓穴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大概沒有什麼機會再重見天日了,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實際上在裡頭待著的日子,還是難熬。嗯──究竟有多難熬?木棺被封得密不透風,在狹小的空間裡塞著我和貞泰,除了濃重的腐臭氣味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外,什麼都沒有。連一丁點聲音都不留給我。我就這樣被埋在一片虛無裡,時間就像是不曾存在的概念,一天比一天漫長,黑暗也一天比一天深。我試著陷入沉睡,讓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滿心以為不會再醒來,睜開雙眼卻還是一片漆黑。貞泰的屍體早已化成了白骨,我卻遲遲沒有鏽去,惟一擁有的只是無盡的絕望。」
  他邊說邊望著夜空。夜空漆黑如墨,月亮像是救贖似地,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他那雙亮金色的眼眸在夜裡顯得格外醒目,一眨一眨的,像是地上的星星。仔細往裡頭看去,眼裡清澈得沒有半分雜質,盈滿無邊無際的光。
  即使說著這樣的過去,那些光也沒有從他的眼裡消失。
  「最後我只好自己和自己說話,避免心因為太過無聊而陷入瘋狂,就這樣足足說了好幾年。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才養成了這樣愛說話的習慣吧?雖然最後還是回到了人世間,但這段經歷卻深深烙入了我的骨髓,怎麼樣都揮散不去。直到如今擁有了人類的身體,也依然不喜歡在黑暗中閉起眼睛。那總會讓我想起死亡的味道。」
  明明是這樣沉重的話題,他的語調卻很輕鬆,像是在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似的口吻。那樣過度瀟灑的姿態反而讓我有點在意。是一把堅強得令人心痛的刀呢,我忍不住想。難不成所謂的「刀」都是這樣的嗎?
  他搖晃著手裡的酒杯,看著酒杯裡映著的一輪月亮,一飲而盡。
  「所以我再也不想睡了。」他說。
  他斜斜地倚坐在我的枝幹之上。月光就像是急於擁抱他似的,毫無保留地灑了他一身,映出他一身孓然。我看著他的側影,沒來由地覺得很孤單。
  「對了,之前跟你說過一期的事吧?今天呀,我跟他一起下田……」
  很快地他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說起他很常提到的一個名字。然而此時此刻的我卻沒什麼在聽,只是持續地看著月亮。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明明千百年來都是同樣的月亮,我卻覺得在過去幾百年來的時光裡,沒有一夜的月亮比今日要來得圓滿。那月亮彷彿能替人實現所有願望似的,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光芒。
  我忍不住對著月亮祈禱,如果有誰能陪在他的身邊就好了。讓他不用夜夜來到這樣冷清的山崖旁,對著一棵不會說話的櫻花樹,笑著說著得不到回應的話。
  若能有誰時時陪在他的身旁,輕輕擁抱著他的寂寞,陪他一起說話便好。
  月亮依舊溫柔地散著銀白色的光,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聽見我的願望。

  說起來,每次他來都一定會說起有關「一期」的話題。
  他的話題向來十分隨性,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話說完了就短暫地陷入沉默,忽然間想到了什麼,又會興致勃勃地開口。喜歡熱鬧的他,說得最多的是在本丸裡度過的時光。他和本丸裡的刀都相處得很好,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名字多若繁星,讓記心不佳的我怎麼樣都記不住。比如總是嘮叨著他不睡覺的那個叫光什麼的,還有一個說話很冷淡的叫什麼羅的,每一個名字都像是初次聽到似的,我只能勉勉強強記得一個模糊的影子。
  惟一的例外,便是那把喚作「一期」的刀。
  「這幾天我趁著輪到我準備早飯的機會,偷偷在一期的碗底放了些驚喜,再滿滿地盛上白飯,躲在旁邊觀察他吃到最後的表情。前天放了花瓣,他看到以後只是笑了一笑。昨天放了金平糖,他看了也不動聲色,悄悄地放進嘴裡吃了。今早我刻意什麼都沒放,他這才終於愣了一愣──哎,也實在不能算是什麼理想的反應哪。」他一臉惋惜地說。很快地便又開始構思下一個計畫,說是定要給「一期」一個難忘的驚喜才甘心。
  他似乎對「一期」特別感興趣,總是說起有關他的大小事情。聽他的敘述,「一期」是一個優雅大方、對誰都彬彬有禮的男子。在公事上細心嚴謹、處事得宜,私底下也對同伴們百般照料,性格幾乎完美得沒有任何缺點。
  「硬要說缺點的話,大概就是太過於冷靜自覺了。進退得體,總是笑得恰如其分。所有的行動簡直就像是經過精心計算一般,不太多也不太少,恰恰扮演出他該有的樣子。」他評論著說:「無論對誰都像是戴著薄薄的一張面具,沒有什麼溫度哪。」
  就連他精心準備的「驚喜」也是,那位「一期」總是輕描淡寫地應付過去,頂多說教幾句。但就連生氣都不像是真的生氣,笑容也不像是真的笑容。
  「也算是我的好奇心吧?很想見見他原原本本的樣子。在那張端莊優雅的面具底下,究竟會有怎麼樣的真實的表情呢?」
  說著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裡流露出溫柔的神氣,有著我說不上來的某些東西。我忍不住想起了清晨的「他」。或許那道冰磚所砌成的牆,也能被稱為是面具一般的事物。就如同我盼望著要攀過那道冰牆一般,他也千方百計地想揭下那位「一期」的面具,為此設計了一個又一個的點子。
  他的努力很快地有了成效。這一天晚上,他等不及在我的枝幹上坐好,才剛開始攀上我的樹幹,便興高采烈地說個沒完。
  「你聽我說,今天下午我趁著一期專心在曬衣服,便悄悄躲在衣服堆裡,冷不防地蹦出來,在他身後『哇』的一聲大喊。你猜怎麼著?他嚇了好大一跳,就連手裡的衣服都掉到了地上。哈,真想讓你也看看他驚嚇的表情哪。平日的優雅蕩然無存,完全是我理想中的反應──不,簡直是超乎我的預期。沒想到這招效果這麼好,之前總是以失敗告終,這次可終於成功啦。」
  他邊說邊笑,這才在枝幹上穩穩地坐好。忽然間他又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咋了咋舌,扮了個鬼臉:「──不過也因為我把他辛苦洗好的衣服給弄髒了,被他狠狠數落了一頓。看來得更正一下之前的排行才行──現在本丸裡就數歌仙的說教最長、光忠的說教最煩,一期的說教可是最兇的哪。」
  雖然挨了好一頓罵,但這下可終於讓「一期」有了一點真實的樣子,他說。說話的聲音何止毫無悔意,還盈滿了點點笑意。亮晶晶的,比星空要來得更加璀璨。

  從那一天開始,他更頻繁地說起「一期」的事。十個話題裡倒有七八個提到那位「一期」,怎麼說也說不膩。
  「那傢伙的表情終於開始豐富起來了。」
  他盤坐在我的樹枝之間,興沖沖地說起今天「一期」的表情有了怎麼樣的變化,又出現了什麼樣的不同的語氣。雖然多半是那位「一期」板著臉訓話的模樣,或是蹙起眉頭的不贊同的表情,卻也漸漸地開始有了一些不錯的笑容。
  是一個好的開始哪,他高興地說。畢竟他們分屬於不同的部隊,各自有各自的任務,沒能有太多相處的時候。比起說話的次數,擦身而過的時候反倒多上許多。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把握每一個能見到「一期」的機會,擠出時間說上幾句話、帶上一份驚喜,只為了要看到「一期」更多的真實的樣子。
  看著這樣的他,我總覺得有點複雜。每當他說起「一期」,我的心底都有一些不是滋味。他一直都是很淡泊隨意的一把刀,彷彿任何事情都無縈於心。即使和同伴們的感情都很好,也常常含笑說著開心的話題,身上卻總是帶著些許寂寥的氣息。整個人就像是沒有多餘的包袱似的來去自如,一如他深夜的悄然造訪、在清晨之前便翩然離去。
  然而這樣瀟灑的他,卻開始有了類似於羈絆的東西,縈繞在他那顆無所牽掛的心裡。雖然無法準確地說出原因,但我仍然能感覺得出來──那位「一期」早已深深地淹留在他的心底,不曾有片刻離去。
  我忍不住有點吃味,然而吃味又有什麼意義呢?上天已然應諾了我的祈禱,讓我不再孤伶伶地只是站在山崖旁。清晨能有「他」相伴,夜晚得有他作陪。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奢求的了。
  一時之間他沒有說話,只是偏著頭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趁著機會,仔細地瞧著他那好看的側臉。長長的睫毛潔白勝雪,淡白色的髮就像是要散發出光般的明亮。昏暗的夜色掩不去他的一身清白,彷彿要與月光爭豔似地耀眼。特別吸引我的是那一雙亮金色的眼眸,裡頭清澈似水,一如既往地閃耀著溫潤的光;望著望著,彷若身處於一片萬里晴空之下,沒有任何遮掩著的雲朵,吹拂著清爽的微風。
  無論怎麼看,都是一把極為耀眼奪目的刀呢。
  不知道那位「一期」是否願意陪在這樣的他的身邊呢?

  「哎,下雪了。」
  在不知不覺之間,空中開始飄起了紛紛細雪。雪花四散紛飛,一時之間煞是好看。只見他抬起頭,朝著天空伸出了手。雪花像是找到歸處似地,輕輕落在了他的掌心。他的體溫很低,白雪竟然在他的手心裡停留了好一晌,才終於消融不見。
  「看來還有一些時間,再和你說一件故事。」
  他微微一笑,看著漫天飛舞的雪,緩緩地說起故事來。
  「在三百多年以前,我在仙台被獻給了天皇,就此離開了一直待著的伊達家。天皇那小子把我帶回皇居,吩咐著讓人把我收藏在御劍庫裡。那御劍庫是專門收藏皇室裡的寶刀寶劍的所在,可以說是戒備森嚴的重地。聽那裡的守衛閒談,在之前陰陽寮還沒被廢止的時候,所有要進入御劍庫的刀劍甚至都要讓陰陽師施上咒術,是那樣嚴謹周全的地方哪。在御劍庫裡設有很多藏間,我被僕役帶到了最深處的一個小間,放在刀架之上。我耐心地等,好不容易等到門被關上的那一刻,便現出了刀靈。此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把美麗的刀,有著十分華麗氣派的刀拵,華美得不可方物,就放在我身旁的刀架上。我四處瞧了瞧,整個小間裡就只收藏著我和那把刀,其餘便別無他物。」
  他的語調悠揚,說起故事來總是特別動聽。很快地我便跌落在他的故事裡,想像著在僻靜幽暗的藏室之間,並排放著兩把孤單的刀。
  「在來到御劍庫之前,我已經知道裡頭只有終年的黑暗。雖然每隔三十天會有專門的師傅來替我和那把刀作保養,然而保養也不過就是一兩個時辰的事。藏室與藏室之間仍然留有之前陰陽師所施下的結界,即使我能以刀靈的姿態現身,依然什麼事都做不了──說起來,藏室也不過就是另一個高貴的墓穴吧?」
  他眨著明亮的雙眼,輕輕笑了起來。伸手迎接了另一朵雪花。
  我看著他的笑容,卻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又是那副透澈瞭然的聲口,我靜靜地想。每次他說起自己的經歷,聲音總是特別乾淨,語調輕盈得不像是在說自己的事。我始終覺得那聲音裡透著一些說不上來的違和感,比起拚了命隱藏著不願讓人知道的什麼,他更像是自始至終便不讓自己去擁有那些東西。讓我止不住地為他感到心疼。
  他繼續說了下去:「在暗無天日的藏間裡,只有我和那把刀相伴。那把刀始終沒有現形,就連散發出來的氣息也很微弱。我研判著他是被陰陽師的咒術禁錮得動彈不得,大概已經在這裡待了好一段時候吧。」
  「然而什麼也沒有的時光實在太難熬了。我無事可做,也不願意再睡。於是我便對著那把刀說了幾百年的話,充作一種消遣。」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逐漸溫暖了起來,開始有了一些重量。手裡捧著的細雪消融成水,滲出了他的指縫,沿著他的手背的線條緩緩流下。
  「故事說到這裡,你也應該猜到啦?」他笑了一笑,說出了我隱約猜到的答案:「──陪著我的那把刀就是一期。我啊,可是從好幾百年前就想知道他會是怎麼樣的一把刀呢?」
  在那三百多年之間,那把刀始終沒有回答過隻字片語,他也不曉得「一期」究竟能不能聽見他所說的話。直到來到了這裡以後,他才第一次見到了那把刀化為人形的模樣,第一次聽見了那把刀開口說話。然而那位「一期」彷若沒有聽見他這幾百年來的話語,言語之間生疏得彷彿從未識得他一般,笑著向他說起「初次見面,請多指教」的客套話。
  看來陰陽師的咒術還真是厲害呢,他有點遺憾地說。
  但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想知道「一期」真實的樣子,為此樂此不疲。
  「畢竟是幾百年前就產生的好奇心哪。」
  我深深地望進了他的雙眼,第一次覺得他說了謊。理應不全是好奇心才是,在他眼底裡還有著更多難以言喻的感情。雖然我說不上來那份感情究竟稱之為什麼,但我想他是知道的。
  畢竟他一直都是一把很有自知之明的刀哪。

  後來有好一陣子,他來的次數驟然減少,好幾天才出現一次。有時難得來,也只待了半個時辰便走。我一方面欣慰著他似乎睡得多了一些,一方面卻也不免感到寂寞。但這應當是件好事,我如此地安慰自己。
  「抱歉抱歉,最近都這樣來去匆匆,沒能來陪你。」他略感歉疚地說,輕手輕腳地爬上我的枝幹。「前一陣子隊伍重新整編,我被編進了主力部隊,沒法再像之前一樣悠哉。畢竟要面對的任務都不能掉以輕心,多少得睡一些來保持體力。哎,這時候我可真是同意長谷部的話,要是人類的身體可以不用睡覺就好了。」
  他在樹枝上坐好,用力地伸了一個懶腰。身體向後一倒,整個人便仰臥在我的枝幹上。
  「──雖然日子過得匆匆忙忙,但也不是沒有任何進展哪?」他說。「雖然只瞥到了那麼一眼,但我終於看見一期毫無掩飾的真實的樣子了。」
我屏氣凝神,仔細地聽他接下來要說出來的話。
  「那是不久之前,我和他在大坂城共戰的時候發生的事。為了迎擊敵軍,我們分頭深入大坂城內,我追著一把敵刀來到了本丸深處裡的一個房間,正好瞧見他在裡頭陷入苦戰,我就進去幫了他一把。哈,他意外地很愛逞強,該說是很不服輸嗎?他看著我的眼神就像是在責怪我多事似的。」
  像是想起那位「一期」蹙著眉的樣子似的,他輕輕揚起嘴角,很快地又斂起笑容,繼續說了下去。
  「最近和他在同一個部隊裡,我才知道他就連戰鬥時的姿態也完美得無懈可擊,有著凌厲而充滿戰意的眼神。那天他臉上的神情、手裡的刀路都和往常一般沉著有力,沒有一絲縫隙。但在出陣前我就聽說了──大坂城是他再刃前的葬身之地。故地重遊,本不該是那樣與平常無異的表情才對。然而他卻依然戴著那張完美的面具,沒有半點動搖。」
  他邊說邊把玩著羽織上的鎖鍊。金色鎖鍊纏繞在他那修長的手指上,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便如同星辰般的閃亮,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響。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他解決了最後一個敵人,持刀在敵軍的屍骸上擦拭血跡,還刀入鞘。那時候的大坂城早已陷入整片火海,整個城裡濃煙密布,我喊著他要撤退,他卻像是忽然聽見什麼聲音似地,猛然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就在他回過頭來的那一剎那,在火光裡四散飛舞的灰燼裡,我看到了他真實的表情。雖然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但已足以讓我看清了他真實的面容。」
  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金色鎖鍊晃了幾晃,漸漸地靜止下來,一動也不動。我納悶著他所說的「一期」的真實面容,他卻逕自坐起身來,躍下了我的枝幹。
  在接下來的時間,他只是盤坐在山崖旁,靜靜地看著微彎的月亮。一直到他離開之前,他都沒有再開口說起「一期」的話題。
  「我過幾日再來。」他拋下了這一句話,便起身離開。
  他還沒走遠,只見月亮忽然隱入雲裡,厚厚的雲層掩去了月光,降下了比以往更為漆黑的夜色。他停下了腳步,從懷裡取出了一個火摺,點亮了燈火,憑藉著手裡微弱的火光,不以為意地繼續往前走。
  即使在這樣的黑暗之中,他的身影依然顯眼。然而我卻覺得此時此刻他的心思,卻比黑夜中的景色還要難以分辨。不知道他所看見的那位「一期」的真實面容會是怎麼樣的表情,而他的心裡所想著的又會是什麼呢?
  我始終掛心著這些事,心裡有成千上百的問題想問,卻無法問出口。我再次憎恨自己只是一棵不會說話的櫻花樹。然而自怨自艾又能有什麼用呢?
  我忍不住看著躲入雲裡的月亮,虔誠地祈禱著她能實現我之前所許下的願心。

  幾天以後他再來,便沒有再說起那件事了。我只知道那位「一期」的真實樣貌如同曇花一現,映在了那一天大坂城熊熊燃燒著的烈燄裡。此後「一期」依然還是平常的樣子,他也還是如同往常那般待他。
  大抵是編入了相同隊伍的緣故,他們相處的時間變得更多了。他們一起經歷了大大小小的事情,時光一點一滴地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從原本的涓涓細流,逐漸積累成一條流淌著的河。
  除了日常時不時的「驚喜」以外,他們開始能在閒談裡說上一席話。能自然而然地坐在對方的身旁,也能相約著在月下共飲一壺酒。就連併肩作戰的時候,也總能配合得天衣無縫,只消一眼便能明白對方的心意。分明是如此不同的兩把刀,卻有著不言而喻的默契。
  「說起來,前幾天我從書庫裡借了本書,一時興起就在書裡夾了隻紙鶴,再悄悄還了回去。緊接在我後頭借了那本書的人正好就是一期。他一看到折紙就知道是我,卻沒特別出聲。直到昨天在歸來的路上閒談,他才忽然說起書的話題,我聽他說得有趣,一回去就巴巴地去借了那本書──」他右手探入懷裡,掏出了一張折紙。「沒想到才一翻開,就從書頁裡跌出這個來。」
  我仔細一看,在他手心裡歪歪斜斜地立著兩隻紙鶴。兩隻紙鶴的翅膀相連,十分小巧可愛。折的手藝看起來不十分好,從中卻可以看見努力的痕跡。
  「我稍微研究了一下,這玩意是用同一張紙折成的喲,很有趣吧?」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將紙鶴揣回懷內。雖然只是一張折紙,他卻像是對待貴重的寶物一般,臉上流露出珍惜的神氣。
  看來那位「一期」出乎意料之外是個有趣的人呢,我如此地想。難怪能讓他這般上心,淹留在他那無牽無掛的心底。
  「他給了我這樣好的驚喜,我該怎麼回禮比較好呢……」他偏著頭,認真地煩惱著。突然間又像是想到什麼點子似的,拍了拍手:「對了,明天的晚飯正好輪到我準備,我若在他的餃子裡偷偷包一個小判進去,應該是個不錯的驚喜吧?」
  一陣夜風吹來,我的樹枝被吹得顫了一顫,發出了喀喀的幾聲。
  他眨著眼,右手輕輕地打了個響指:「果然你也覺得是個不錯的點子吧?」
  我趕緊奮力地搖晃著樹枝。才不是這樣呢。小心又惹得那位「一期」生氣,到時候挨罵可不是我的責任噢──那可是本丸裡最兇的說教哪!
  然而他還是誤解我的意思了。
  「看來你也很贊同嘛,那就這樣決定啦。」他高興地說。笑得毫無心機。
  我看著他的笑容,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卻是拿他半點辦法都沒有。
  那位「一期」如果知道的話,也一定會和我有相同的心思吧。

  近來的天氣一直很好,白日裡陽光燦爛,夜晚的夜色也清涼如水。然而在仲夏的最後一個夜晚裡,不知怎地又下起了雪。
  我看著地上積著的一片薄薄的雪,心裡有些異樣,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如果他今晚不要來便好了,我在心底暗自祈禱。
  然而這一次上天並沒有理會我的祈禱。只聽得悉悉窣窣的腳步聲,他那熟悉的身影踏著雪前來,手裡拎了一罈酒。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從容,不知為何,我卻覺得他的身姿比往常要來得更加瀟灑,隱約散發出一股漠然的氣息。
  他一言不發,只是輕輕一笑,搖了搖手代替了招呼。旋即低頭把酒罈繫在了腰間,很快地便坐上了我的樹枝。比往常坐的位置還要再高了一些。
  我心裡緊張,一心一意只等著他開口。只見他從腰間取下酒罈,斟了一杯酒,舉杯一飲而盡,又再斟了一杯。直至喝了約莫三四杯左右,才終於開口說了話。
  「我呀,可能太心急了也說不定。」
  依然是那般平淡的口吻,彷彿在講別人的事似的輕盈的語調。但聽他說過那麼多的話,我也知道偏偏就是這樣的口吻,才是他最不平淡的心情。
  「稍早的時候,我們出陣執行任務,卻不慎被敵軍給包圍。情勢有點危急,我要讓粟田口家的兩把短刀打頭陣,卻被那傢伙否決了──明明讓短刀作前鋒才是最適當的判斷,他卻覺得我太過於輕率,強硬地指揮短刀殿後,自己率先突破重圍。」他歎了一口氣,有點不滿地說:「最後他雖然平安歸來,卻也受了不算輕的傷。真是的,要逞強也該有個限度。」
  我訝異地看著他,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在話語裡流露出明顯的責備之意。雖然他說話向來直接、從不加以掩飾,裡頭的情緒卻不曾如此張揚。
  「看著那傢伙負傷回來,我想也沒想,當著眾人的面就朝他揮了一拳。他跌在地上一臉愕然。我冷冷地看著他,直說他太執著於吉光之名,對兄弟過度意識,也不過是為了他自己。說他『真難看,執著於所謂的兄弟,說到底也就是為了維持一期一振之名,死命抱著的一根浮木而已吧?』聽著這些話,他默然不語,只是狠狠地瞪著我,眼神凌厲得像是要睜出血來。好一陣子他才一字一句地吐出一句話:『你又懂得我什麼?』後來還是獅子王看情勢不對,把他拉到一旁包紮傷口,這才暫且平息了下來。然而之後他再也沒跟我說過半句話,就連看我一眼都不肯。」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又歎了一口氣。
  「吶,那傢伙真的活得很像人吧?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是憑依著他人所給的形象生存,這才下意識地模仿舊主的習慣,戴著冷靜而自覺的面具,在眾人面前扮演『一期一振』──而這個『一期一振』不過是他自己拼湊出來的幻影。究竟是我不懂他,還是就連他也不懂他自己呢?」
  他緩緩說起,我這才知道原來早在那天的大坂城,灰燼紛飛的火光之中,他所看見的「一期」的真實面容,其實只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在那張面具底下一直都是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如同三日月所說,我也真的動了情緒。那一拳打得不輕,也沒必要當著旁人的面前對他說出那些話。說了又能如何呢?那張面具戴得太深,要撕下來難免會痛。然而當下看著他的眼神,我無論如何都無法不生氣。哎,會這麼在意這把刀,看來我也挺像人的,這還真是嚇了我一跳。」
  帶著幾分自嘲的口吻,他輕輕笑了起來。
  「想必你會覺得驚訝吧?我們明明是刀,卻擁有人類的身體,模仿著人類過活,終於也擁有了人的情緒。不只是他,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倖免。我啊,早就深深地喜歡上他了──所謂的人類的戀心,原來不過就是這樣一回事。」
  安靜流淌著的時光忽然停下了腳步。雪落在地上的聲音很輕。他從未說出口的真心的話,在沉默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
  「雖然我說『一期一振』只是一個幻影,但我一直覺得在那張面具之下,依然有著真實的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在無意間隱藏起來而已。那些對待他人的溫柔、處世的堅毅,過份認真的逞強和固守著的矜持,都不是編織而成的謊言。在他封閉起來的內心深處,始終隱藏著容易受傷的某些東西,同時卻又像是希望能被誰發現似的,遺留下了那麼一點線索。偶然看到了線索的我,看著那樣努力的他,實在沒法放下他不管。」
  細雪飄飄,他的語調悠長,任憑話語凝結在寒冷的空氣裡。我只聽得那麼一句話,像流星一般掠過夜空,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

  「──即使我自己也是自身難保哪。」

  大概是一直以來寂寞慣了,自從意識到自己有了類似於羈絆的感情以後,他的身體便時不時出現一些無法適應的症狀,他解釋著說。有時只是輕微的頭疼,有時是心裡揪得死緊,更多時候卻是徹夜的輾轉難眠。
  「這下可不是我不情願睡了,而是再怎麼想睡也睡不下了哪。姑且也和主上商量過,本以為手入便能解決,沒想到這並不是這麼容易的事。問題出在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其他刀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問題,只有我有這樣的症候。主上研判著我經歷過太多人之手,作為刀的靈魂太過於自由,因此打從心底抗拒所謂的羈絆,更抗拒著擁有人類的情感。這股抗拒的力量反映在作為容器的我的身體之上,使我再也睡不好。」
  作為付喪神般的存在,雖然是冷冰冰的刀身,卻能擁有靈魂、擁有類似人類的思緒,用人類的身體感受著時光、感受著以往所無法理解的感情。
  這或許是一種詛咒,他說。
  「畢竟器物本不該有心、不該有意,更不該有情。如今我不僅有心、有意,更深陷於人類的戀情。對於作為刀的我來說,或許就像是一種詛咒也說不定。」就像是開玩笑一般的口吻。
  我分不清這究竟是不是真心的話。只見他拿起酒罈,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才喝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
  「剛剛就這麼覺得了,今天的酒還真難喝。明明是從次郎太刀那裡偷出來的好酒,不可能是劣等貨,怎麼會這樣難喝?」
  他手一揚,把酒灑在地上。
  「幫我喝了它吧。」
  他留下了這句話,從我的枝幹上一躍而下,輕飄飄地離去。月光映著他的一身白衣,在雪地裡朦朧得像是一個幻影。
  酒意很快地竄進了我的根,襲上了我的心頭,我漸漸地看不清他的背影。不知道是我從未喝過酒,還是他灑下來的酒特別烈的緣故,我醉得隔天幾乎忘了這些事。下次再見到他的時候,簡直疑心是自己記錯。
  他還是那個談笑風生的他,彷彿就不曾有那個夜晚一般。

  後來當然還是和「一期」和好了。
  他沒特別說起和好的過程,只笑嘻嘻地說了聲「沒事了」,便像往常一樣談起各式的話題。雖然他說得雲淡風清,但我看他絕美的容顏上浮著一個紅色的掌印,所謂的「和好」大概不會是很輕鬆的過程吧。
  無論如何,只要他們能重歸於好,就是一件不能再更好的好事,我如此地想。
  雖然那一巴掌看起來真的很痛的樣子。
  「被發現了嗎?我揍了他一拳,他還我一巴掌也是合情合理。說起來,一巴掌能換得他的坦誠以對,還算是我撿到便宜了呢。」
  他像是知道我想說什麼似的,笑著向我解釋。說起那位「一期」終於和他說起自己的事了。看來不坦率的時候很不坦率,要坦率的時候倒也挺坦率的呀。
  話雖是這樣說,但他一不小心摸到臉上的掌印時,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不過他的力氣也真是不可小覷哪。」

  「說起那次吵架呀,其實我自己也是出乎意料地不成熟呢。我始終沒有看見他獨自背負著的某些東西。明明那些東西沉重得難以負荷,我卻視而不見,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看見了真正的他。」
  在某一個夜裡,他忽然說起了之前吵架的事情。口吻聽起來有些懊悔。
  「千百年來的時光讓我擁有不少想要忘卻的記憶,我便沒想過遺忘原來會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情呢。」
  他悠悠地看著月亮,沒再開口說起其他的話題,只是靜靜地想著那位「一期」已然忘卻的記憶。從他的話語裡,我只知道「一期」忘記了過去三百多年來與他共處一室的回憶,忘記了以往肩負著天下榮華的時光。該有的東西付之闕如,只餘下空空洞洞的心。
  「如果我能替他將那些空白填滿就好了。」他說。

  短暫的秋天過去,有著他夜裡的陪伴,漫長的冬天竟也不那麼漫長。
  他依舊帶著笑,在夜裡悄然來訪。坐在我的樹枝上看著星星月亮,天南地北地說起各種事情,以及「一期」的豐富的表情。我總是一邊聽著他說話,一邊想像他們相處的情景。一片又一片的拼圖零片就這樣散落在他的話語裡,我喜歡從中收集著那些碎片,撿拾著拼湊起來,赫然便是一段又一段繽紛而美麗的時光。
  自從那一次吵架以後,他和「一期」的關係似乎變得比以往要來得更加緊密。他說起「一期」的語調越來越溫柔,亮金色的眼裡也閃爍著比往常要更耀眼的光。然而我卻始終覺得在他的眼裡,有著一道防守的城門,裡頭站著一個小小的守衛,專門負責平衡他的感情,讓他和「一期」能維持在一個若即若離的距離。
  「沒辦法,不能總是失眠哪。饒是我特別精力充沛,長久下來也還是會支撐不住。總得想想自己作為一把刀,該如何面對人類的心。」他解釋著說。
  他失眠的症候始終沒有根除,反而變得更加嚴重。也不待主上替他分析,他自己清楚得很──越是和「一期」相處融洽、心意相通,他的夜晚就越是清醒,也越是難以入眠。因此才不得不派了一個守衛站崗,守候著他的感情,讓他不至於夜夜無眠。
  但光是現在這樣就已經夠折騰了,簡直像是夜鴞一樣。他笑著拿夜裡出現的鳥比喻著自己。即使帶著倦意,他的眼神也依然清醒,還陪著我一起數著夜空的星星。那彷彿一點也不在意的聲口,反而讓我更加在意。
  「喂喂,我來找你可不是讓你替我擔心的哪?」
  就像是意會了我的心思似的,他沒辦法似地笑了起來。
  「總會漸漸適應的。在我的心找到答案之前,就讓我好好享受作為一隻夜鴞的時光吧。」

  冬天很快地過去了。自從識得他以來,時間便過得飛快。以往日復一日只是嫌著時光漫長的我,如今卻對於時光如此眷戀,想起來還真是不可思議。
  春天一到,他心血來潮,便開始催著我長葉子。
  「都已經是春天了,好歹是棵櫻花樹,不長葉子怎麼成?」他一邊說,一邊在我的樹枝東鑽西鑽、爬上爬下,說是要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生的葉芽。
  還不是前些時候顧著替你們擔心,這才煩惱得長不出來。我在心裡暗自抗議。再說這裡一年四季都冷,春夏秋冬又有什麼差別呢?何況長葉子也實在不是一時之間就能達成的事。
  當然這些話都沒能傳到他的耳裡。幾天以後,便見他提著一個深色的木桶過來,說是特別為我準備的「驚喜」。
  「……從光忠那裡拿來的有機肥料。看你半點葉子也不長,迫不得已只好替你拎了過來。對你而言大概是頓好料的,但對我來說可真是無法忍受。」他苦著一張臉,聲音細若蚊鳴地說:「說起來,我第一次覺得來這裡的路如此漫長。這還真是嚇到我了哪……」
  他緊緊蹙著眉,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拿著長木杓,從木桶裡勺出肥料,灑在我的樹根周圍。好不容易灑完,他說著幾天後等味道散去後再來,便飛也似地離開了。我看著他急匆匆離開的身影,心裡止不住地想笑。
  原來看似什麼都不在乎的他,也會有這樣的一面呢。

  他想得一點也沒錯。我所生長著的土地終年積雪,貧瘠得說是餐風宿露也不為過。他這一施肥,便讓我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飽。等到下次他來,從我那光禿禿的枝幹上,竟還真的久違地抽出了綠芽,開始長起葉子來。
  「吶,下次試著開花看看吧?」他端詳著幾片新生出來的葉子,興高采烈地說。「雖然本丸裡不乏盛開的櫻花樹,但我還是懷念著當年要去伊達家的時候,路經此地看見的那一片美不勝收的櫻花林哪。」
  然而我這好幾百年來都不曾開花,我已經忘了要怎麼樣才能開花了。
  如果真能開出花來就好了。我看著他期待的表情,殷切地想。如果他心裡的花也能盛開就好了。那位「一期」早在三百多年以前便在他的心底灑下了種子,隨著時光流轉,羈絆的根只是紮得更深。新綠的芽終於漸漸掙脫出地面,探出頭來。只要他願意持續地替它澆水,等到花開的那個時候,或許他就能安安穩穩地擁有一夜好眠吧。
  要是當初對月亮許下的願心能實現,我一定也能開出漂亮的花朵吧。

  他心底的花終於綻放的那一天,一樣是個月色如水的夜半時分。
  他難得騎馬,迎著漫天飛舞的細雪,任憑月光將他的一襲白衣朦朧成一片銀白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恍然之間,我憶起了初次見他的那一個夜晚。雲層同樣薄得宛如一層紗,即使下著雪也依然能看見星星。
  「很久沒看見牠了吧?」他笑著拍了拍小雲雀的頭。「今早出發遠征,本來預計明天早上才要回來,我稍微趕了點路。路過這裡,就順道過來了。」
  他輕撫著小雲雀的鬃毛,低聲吩咐著讓小雲雀先回去。不忘交代著讓牠輕聲一點,別擾到本丸裡的其他人。小雲雀看起來是一匹聰明的馬,牠點了點頭,沿著原路奔馳了回去。
  「前幾天我終於好好地睡了一覺。大概是來到這裡的第一次吧?我在戰場上受了點傷,治療以後躺在房間裡歇息。一時之間本來也沒有要睡,卻在不知不覺之間閉上了眼睛。」
  他將額頭抵在我的樹幹上,輕輕閉上了眼。像是在回味著那一夜的時光。我頓時沒了數星星的心思,一心一意要聽他說話。
  「這還是我第一次在閉上眼睛以後便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一夜無夢,時光無聲無息地流淌而過,卻留下了溫厚舒適的觸感,浸透了我的全身。隔天我在早晨的陽光裡醒了過來,只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一片廣闊的草原,又像是浸在溫暖的海水裡,身體滿足得失去了所有力氣。有點倦怠,卻又十分眷戀的感覺。」
  今夜他的聲音格外澄靜透明,襯著夜色,總讓我覺得很寧靜。
  「我只記得在我睡著之前,聽見了有誰在門外輕輕地唱起歌來。唱著的曲調很溫柔,像是在誰溫暖的懷抱裡似的,是很令人安心的聲音。我本來不想睡,聽著聽著卻忍不住閉上了眼睛,這才陷入了深沉的睡眠。醒來以後有點疑心是夢,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是。那歌聲有些熟悉,是確實存在的聲音。」
  他爬上了我的枝幹,倚坐在我的樹枝之間。新長出來的綠葉簇擁著他,在夜風裡發出沙沙的聲響。
  「這幾天我一直想著會是誰的聲音,看著今夜的月色,我終於想到了。其實還能有誰呢?在本丸裡會唱搖籃曲的,也只有要哄著弟弟們入睡的一期了。」
  他繼續說了下去,話語裡徜徉著無盡的眷戀。
  「不知道那首歌是要唱給哪一個弟弟聽的呢?可能是一個美麗的巧合,又或許是被他發現了我始終不睡。無論如何,那首歌都拯救了我。我這才知道,原來最能讓我安心的所在,竟是在他的身邊。只要有他在身旁,黑夜不再只是無邊無際的黑。他的聲音能打破無聲的死寂,就像是夜裡的明月,讓我不再只是孤單的一個人。」
  不知不覺之間雪停了。在他眼裡的那座城門也消失了。小小的守衛收拾著行囊要離開,留下了毫無保留的他的感情,盈滿在他那亮金色的眼底。他的眼底依然是萬里晴空,此時更掛著一道美麗的彩虹。
  「我想了很久,自己作為一把刀,究竟該如何面對人類的心。身為器物卻擁有靈魂,或許不是詛咒,而是新的契機也說不定。說起來,刃生大抵不都是如此嗎?總是毫無理由便擁有了靈魂,始終身不由己地在人世間流轉。作為一把刀,所有的困惑都成為了刃生的必然。既然如此便也不存在什麼答案了,擁有了人類的心就是擁有了。只要依循著自己的心的聲音,就是最好的答案。」他笑著說。
  「再說人類的戀心,本來就是毫無理由,又能有什麼答案呢?喜歡就是喜歡上了。我呀,早就深深地喜歡上一期了哪。」
  月亮終於實現了我的願望。在銀白色的月光裡,我彷彿看見了他心底的土壤,掙脫出來的枝芽正茁壯地成長,展開了花苞,在一瞬間綻放出最美的花來。

  忽然間他注意到了在我的枝椏上掛著的一個花環。
  「哎,除了我以外,你還有別的朋友嗎?」他端詳著花環,笑著說。
  「挺漂亮的禮物哪,真是個不錯的驚喜。下次我也給你編幾個不同顏色的吧?一齊掛在枝頭上一定很好看。」
  才不要呢,我在心裡蹙起眉頭來,太過於花俏,反而一點都不好看。
  他笑嘻嘻地繼續說著他的話,又提起了驚喜的話題。
  「……是說,明天該要帶給他什麼樣的驚喜才好呢?」
  他興致高昂地設想著各種計畫,卻是越說越倦。說到後來,聲音漸漸地低了起來,終於只剩下了細微的呼吸聲。大概是真的累了,也來不及回去,他便倚在我的枝幹上沉沉睡去。
  我看著他安靜的睡臉,忍不住又向月亮許了一個願。
  只願他今夜也能有一個美好的夢。
                                ──夜之章 完

「桜の話」終章 鶴丸國永   X  一期一振

  他在我的枝幹上沉沉睡去的這一天清晨,他和「他」相遇了。
  以往的他總會在清晨到來之前便翩然離去,然而一直到了天色亮起,他都遲遲沒有醒來。大概是過去經歷了太多個不眠的夜,如今好不容易能好好睡上一覺,忍不住便睡得久了一些吧。
  他安靜地睡著,只聽見他細微的呼吸聲。表情很安穩,也不知道有沒有夢。如果有夢,也希望是一個美好的夢呢,我如此地希望。一邊看著晨光照射著山崖料峭,一邊小心地維持著靜止的姿態,深怕晨風擾了他的夢。
  「……鶴丸殿?」一個訝異的聲音說。
  只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晨間的「他」快步走了過來。翠青色的髮被風吹得有些零亂,「他」也不當一回事,只是抬頭看著在樹枝上沉睡著的他。
  「真是的,怎麼就睡在這裡了呢?」晨間的「他」蹙起好看的眉,喊著「他」深深眷戀著的那一個名字。
  「鶴丸殿!」
  「……什麼事呀?」夜裡的他被喚得醒了過來,不情願地睜開了那雙亮金色的眼,隨口問了一句。聲音裡有著濃濃的睡意。
  「睡在這樣冷的地方,可是會著涼的呢。要睡的話,請先回到本丸裡您的房間。」晨間的「他」說:「更何況睡在樹上可是很危險的,請您小心一些。」
  「……好啦好啦,我這就起來。說起來,這說教的方式怎麼有點像一期哪?」夜裡的他自言自語地說,揉了揉眼,這才看清了樹下的那個身影。
  「一、一期?」他睜大了雙眼,頓時睡意全消。「你怎麼會在這裡……哇啊!」
  突如其來的驚嚇讓他的身體一歪,失去了平衡,整個人便從我的樹枝上跌了下去。不只是他,就連我也嚇了好大一跳。好在晨間的「他」反應得快,向前一個搶步,伸出了雙臂,正好接住了他。兩人一齊跌在雪地裡。
  「……就說要請您小心一些了。」晨間的「他」先坐起身來,看著幾乎要與雪地同化的白色身影,表情有著說不出來的無奈。「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哎呀哎呀,這還真是嚇到我了呀……」夜裡的他邊說邊爬了起來,有點懊惱地抓了抓頭。「你突然的造訪可真是一個不得了的驚喜,比我還要更勝一籌。」
  「這可不敢當。」晨間的「他」笑著說。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問。
  「這也正是我想問您的問題,鶴丸殿。我不過是在晨間散步,竟然就在我的朋友的枝幹上,看見了沉睡著的您。」
  「真巧,這傢伙也是我的朋友哪。」夜裡的他伸手拍了拍我的樹幹,笑著說。在看到了我枝椏上掛著的花環以後,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我還在想那個花環會是誰編的,原來是你呀。」
  「拙劣的手藝,真是讓鶴丸殿見笑了。」
  晨間裡的「他」謙虛著說。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問起了夜裡的他:「說起來,鶴丸殿現在應當還在遠征歸來的路上才是,怎麼會在這裡睡著了呢?」
  「啊,我在路上想到一件要緊事,就稍微趕了點路。順道過來這裡想歇息一下,沒想到一不小心就睡著了哪。」夜裡的他笑著回答。
  「是什麼樣的要緊事,竟讓您這樣趕路。這路程可不是能輕鬆趕路的距離呢?」晨間的「他」一臉疑惑,像是在認真思索似的神情。
  只見夜裡的他忽然有點說不出話來。
  「……也不算什麼要緊事,就是突然很想聽聽一個人的聲音。」好不容易,他才說得這麼一句話出來。
  「那個人會是誰呢?」晨間的「他」靜靜地問。聲音裡透著一絲緊張,眼神卻十分堅定。
  夜裡的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晨間的「他」便伸手捧起了他的臉,湊上前去,在他的唇上輕輕印上了一個吻。
  時間就像是停止在那一刻似地靜止不動。兩人的嘴唇分開,重新停在一個曖昧的距離。只見夜裡的他驚訝地瞪大了雙眼,晨間的「他」卻笑了起來。
  「如果那個人是我就好了呢。」
  晨間的「他」頓了一頓,正待要再說些什麼。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夜裡的他給一把抱住。
  「當然是你,一期。除了你以外,還能有誰?」夜裡的他低聲細語,喚著他心心念念的那一個人。
  只見晨間裡的「他」笑了起來,雙手悄悄攀上了他的背。兩人緊緊相擁。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晨間的「他」發自內心的笑容。那笑容比晨間的陽光耀眼,比盛開的花朵要來得更加燦爛。

  我看著在雪地裡緊緊相擁的兩人。直到現在,我心底的疑惑才終於轉為確信。原來是這樣啊。為何我一直都沒有發現呢?
  「鶴丸殿」和「一期」都是我不能再更熟悉的名字。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人,同時也是他們彼此深愛著的人呢。
  看著這樣的他們,我只覺得我的心從來沒有如此地溫暖。

  「鶴丸殿,我打從心底戀慕著您。」晨間的「他」輕輕地說。一邊閉上了眼,用心感受著懷抱裡的溫度。「雖然我不知道這樣的我,究竟能為您做些什麼……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一直陪伴在您的身旁。不論白天黑夜,不論春夏秋冬,只要能在您的身旁,陪著您說話便好。」
  「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驚喜。」夜裡的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畢竟我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深深喜歡上你了哪。」
  他們放開了彼此,取而代之地深深望進了對方的雙眼。他們都擁有一對金色的眼眸,像銀河一般,盈滿無邊無際的美麗的光。裡頭有太陽也有月亮,戀心點綴在裡頭閃閃發亮,比星星更加璀燦。
  「可以再為我唱一次那首歌嗎?」夜裡的他問。
  「當然可以。」晨間的「他」回答。
  我輕輕晃了晃我的枝椏,葉子沙沙作響,代替我說不出口的話。

  時間又開始運轉了。挾帶著過去三百多年的時光,連同現在與未來的回憶,不斷地向前流淌。在我不注意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先牽起了誰的手。白色手套和黑色的露指手套各自包覆著主人的修長指尖,十指緊緊交扣。
  看著他們的身影,已經忘記了要怎麼開花的我,終於在今天想起來了。
誰說我只是一棵不會說話的櫻花樹呢?
  我輕輕伸展枝椏,展開了花蕾,蓄勢待發。在他們再度相吻的那一瞬間,用盡全力綻放出最美的花來。
  一時之間,只見櫻花怒放,每一朵都是我最深刻的祝福。■

後記

  去年十一月發行了前篇,後篇卻一直拖延至今,讓大家苦苦等待,真的十萬分抱歉。原本想著要再寫幾篇番外篇,也因為時間的因素而無法收錄在書內,之後定會將番外篇放在網路上,希望大家能原諒我。
  之前「晨之章」的主軸是「夢」,這次「夜之章」的主軸則是「幻」,描述鶴丸國永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在日常生活裡努力揭開一期一振的面具,卻沒想到面具底下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幻影。對於擁有許多「希望忘記的回憶」的鶴丸國永來說,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體會到「已然忘卻的記憶」的沉重吧。在感情主線上,則是讓一直很清楚自己心意的鶴丸國永思考著要如何面對人類的戀心,讓他在輾轉難眠的夜裡,找到了他自己的答案。如同一期一振有著二重記憶障礙(再刃時的失憶、被封印時所喪失的時光),鶴丸國永也有兩重的睡眠障礙,一方面是因為作為陪葬品的過往而不願再睡,另一方面則是心裡對於羈絆的抗拒而難以入眠。說起來,他們似乎都沒能好好地睡上一覺呢(只有燭台切光忠睡得最沉),希望此後的他們都能睡得很好。
  一樣來簡單說說我心中的鶴丸國永。我一直覺得,鶴丸國永在千百年來的流轉裡,早已洗鍊出一身瀟灑。他沒有任何羈絆,也沒有多餘的埋怨,堅強得令人心疼。也因此他對於世間非常寬容,跟誰都能處得很好。如果說一期一振像「人」,那鶴丸國永就更像「神」一些,始終保有著作為刀的本心。也因此在「夜之章」裡,我讓他花了比較多的時間消化人類的情感,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渴望著能有一個羈絆吧。
  最後,雖然不算是正式的BGM,但在寫這一個故事的時候,我一直想起「夢と葉桜」這首歌,總覺得這個故事要是寫得悲傷一些,就完全會是那首歌了吧。最後的最後,非常謝謝看到這裡的你們。希望你們都能喜歡這一個故事。說起來,距離我喜歡上鶴一期,也差不多是一年左右的時光。直到如今,我仍然覺得能愛上鶴一期,真是一件幸福得不能再更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