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一期】《桜の話‧前》WEB再錄

  • 2015/10/17 驚天鶴命《桜の話‧前》WEB再錄。
  • 第一篇正式的鶴一期長篇同人文,對我而言充滿許多紀念意義。雖然是兩年以前的作品,但是因為配合後編而加印的緣故,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售。想想也差不多是時候,決定不要再賣兩年以上的既刊,就直接放出WEB再錄了。如果有看過再錄覺得喜歡的朋友,在2017年10月28日的「一刀入魂貳」及之後的通販會做最後一次的販售,之後就會將餘本銷毀不再販賣囉。
  • 雖然是很不成熟的作品,但裡頭包含很多我對鶴一期的最根本的想法,至今重看雖然會對拙劣的文句感到羞愧,但倒也是有很多小地方還挺喜歡的。如果有什麼感想的話,歡迎填寫感想表單告訴我,我會非常開心的。

 「桜の話」序章 桜

   一棵櫻花靜靜地佇立在阿津志賀山的山崖旁。雪花飄飄,寒冷在一年四季裡看不到盡頭,時間無聲無息流淌在春去冬來之間。相臨的櫻花早已耐不了寒冷而相繼死去,只剩那棵櫻花悄悄地站在崖旁,一站就是好幾百年。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有了意識、有了知覺。在悠悠的歲月裡她吸收了日月的精華,成為了櫻花的精靈。還沒辦法化成人形的她,只能獨自站在杳無人跡的山崖邊,日復一日地呼吸天地之間的清冷。像是與無盡的雪抗議一般,她不再綻放花蕾,久而久之便也忘記了要如何開花,成為了一棵光禿禿的櫻花樹。

  好無聊呀,她想。在這蒼茫的世界裡她什麼都沒有,觸眼所見皆是一片雪白。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她原本以為會是這樣的永恆。

  直到她遇見那兩名有著金色眼眸的男子。

「桜の話」晨之章 一期一振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寒冷如昔的清晨。男子漫步在晨光與細雪中,一襲端正的軍裝,翠青色的髮在晨風的吹拂中飄起落下,卻絲毫不減他的優雅。我看著他,他卻沒特別注意到我。我孤伶伶地站在崖邊,在心底直歎氣──這麼多年來難得能遇見一個人,卻又是一個過客。
  彷彿聽見我心裡的歎息似地,他發現了我,緩步朝我這裡走了過來,抬頭望向我那連半片葉子也沒有的枝幹。雖然我殷切地希望他能注意到我,然而真被注意到的時候,我卻忍不住開始懷疑了起來:這樣一棵光禿禿的櫻花,又有什麼值得你駐足停留呢?
  他專注地仰望著,不發一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我看著他,不知不覺開始端詳了起來──從容貌看起來,約莫是人類二十五、六歲左右的年紀。相貌端正俊俏,臉部的線條優美,氣質也十分高雅出眾,整個人散發出夏天般的清爽氣息。最吸引我的是那一雙蜜金色的眼睛,正柔和地閃爍著耀眼的光采;同時卻又深不見底,望著望著很難不陷入他深邃的眼眸裡,彷彿跌落一片金色的海洋。
  我不由得想起好幾百年前,有個人給我說了童話故事,故事裡的王子殿下如果來到現實世界裡,大概就會是這麼一副模樣。
  他依然保持著仰望的姿勢看著我,忽然間張開嘴像是要說話,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取而代之地輕輕皺起了眉。過了許久,他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恕我冒昧……初次見面,我是粟田口吉光所打造的惟一一把太刀。」
  聲音溫柔而穩重,與他十分相襯。
  我訝異地看著他。既無法理解他所說的話語,也猜測不出他的用意為何。他猶豫了一會兒,用不太確定的語氣接著說了下去:
  「因為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主上……我的主人認為我需要把一些話說出來。但我沒辦法對任何一個人說……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我說呢?」
  他伸出手來,輕輕拂著我的樹幹。儘管隔著一層白色的手套,我仍然能感受到從人類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溫暖。
  「會想跟樹說話的我,是不是很奇怪呢?」他微微一笑,「我想,能在這麼冷的地方屹立不搖地堅持下來……那樣的你,或許能理解這樣的我。」

  從此以後我最期待的就是晨間的時光。這名眼神溫柔似水、總是帶有一抹淺淺微笑的男子,三不五時就會來看望我。他總在清晨漫步而來,坐在我身旁的一塊大石頭之上,靜靜地和我說話。
  他的話並不多。雖然他的主上希望他能夠向誰多說些話,他也努力地勉強自己付諸實行,卻總是事與願違。他幾乎不太說自己的事。我只大概知道他原來是刀的付喪神,為了守護歷史而被召喚至戰場,因此被賦予了人類的身體。
  「雖然擁有人類的形體、過著人類的生活,卻不是真正的人類。畢竟本來我們就是刀的靈魂呢。」他如此地解釋。
  這樣的他,最常說起的話題是他的弟弟們。
  「昨天亂和厚又吵架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兩個總愛吵架,說也說不聽,讓我有點傷腦筋呢。吵架的原因是為了誰能吃多出來的糰子。就為了這個差點大打出手……雖然精力充沛是好事,但還是希望他們能把精力用在對的地方呢。」
  我並不擅長記憶(生長在這種偏僻地方的櫻花,即使擅長記憶,又能記憶些什麼呢?)卻能記得他所有弟弟的名字──鯰尾藤四郎、骨喰藤四郎、亂藤四郎、厚藤四郎、藥研藤四郎、五虎退、秋田藤四郎、前田藤四郎、平野藤四郎、博多藤四郎。他反反覆覆地提及這十個名字,聽得久了,連我都能倒背如流。
  他說的永遠都是對弟弟們的關心與煩惱,只要一提起他們,就會露出非常柔和的神情。但即使是歎著氣說出來的抱怨,也依然是那樣溫柔的口吻,言詞裡淨是寵溺。
  這就是所謂的兄弟,他說。
  「就像是人類的血緣一般,我們都是粟田口吉光親手鑄下的靈魂。對我而言,這樣的連繫是無可取代的存在。即使是這樣的我……」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很堅定,表情很溫柔,眼神卻有些黯淡。平常那耀眼的光芒突然熄了燈火,只留下暗沉的金色守候。
  我總覺得這樣的他很陌生,像是另一個人。但時間過得久了,我才意識到這份陌生或許才是真正的他。即使我只是一棵不會說話的樹,在我面前他仍然是一把戰場上的名刀、一位可靠的兄長,不是他自己。他眼裡的溫柔是真的,躲在溫柔後面那隱隱約約的憂傷,卻也是真的。
  我甚至覺得,在我和他之間,堵著由冰磚所砌成的,一道冰冷而高大的牆。透過冰磚我能看見他的身影,卻看不清他真實的模樣。我只是一棵櫻花,枝椏沒有藤蔓般的自由,攀不過去。始終到不了牆的另一邊。只能擔憂地看著他那堅硬的自我武裝,祈禱著冰牆能夠融化。
  直到他開始提起那個名字。

  「昨天終於見到鶴丸殿了。他是一把很美的刀,化作人形以後也如同朝露般的如夢似幻……雖然是初次相見,卻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據說我在來到這裡以前的三百多年,都一直和他同室而處,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
  這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弟弟以外的名字。我微微地愣了一愣,不由得開始想像起這位「鶴丸殿」的模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把刀、怎麼樣的一個人,才能夠如此地淹留在他的眼底?
  只不過沒幾天的時間,也沒等我想像出來,他便對這位「鶴丸殿」有了完全相異的評價,和初見的傾慕差了整整十萬八千里。
  「之前我不是說起鶴丸殿來到本丸的事嗎?請容我收回那句『如同朝露般的如夢似幻』的話。我從來不知道這世上竟會有如此愛胡鬧的刀,簡直是難以想像!一天到晚挖洞不說,害得大家走在路上都要小心翼翼,又總是在食物裡動手腳──唉,秋田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碗烏醋泡飯的味道了,真是可憐的孩子──昨天也是,你猜他昨晚做了什麼?他竟然把我的衣服和藥研的衣服調包,要不是骨喰正好經過,我差點就走不出澡堂!」
  有別於平常的溫文爾雅,我訝異地看著他滔滔不絕地數落那位「鶴丸殿」,眼裡眉間淨是氣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不加掩飾的情緒。
  原來他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都已經活了一千多年了,卻沒有半點長者風範,比誰都還要孩子氣。我再三容忍,好言好語勸解,他卻左耳進右耳出,依然故我地任性妄為。就連出征也一樣,原以為他在戰場上多少會收歛一點,誰知道還是一樣亂來,提出一堆不知所以然的『奇襲』,讓大家捏把冷汗不說,又不能不緊跟在他後頭收拾善後……」
  明明都是平常的他所不會在乎的事情,不過是一些笑一笑便能輕輕帶過的玩笑,他卻罕見地較真了起來。足足說了一個時辰,才餘氣未消地離開。

  從此以後,他越來越常提起「鶴丸殿」,完全不亞於提起弟弟們的頻率。雖然說的多半都是那位「鶴丸殿」的惡作劇實錄,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出來──和說起弟弟們的口吻不同,他每次提到「鶴丸殿」,無論高興或生氣,語氣總是率直得沒有任何掩飾,就連表情也開始豐富了起來。他一直都是優雅而有節制的表情,經常掛著恰如其分的微笑,總是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反應。如今卻開始有了比較真實的樣子。
  我一直很嫉妒那位「鶴丸殿」。自從他開始提起那個名字以後,我感覺有什麼正在轉變,又有什麼將要發生。憑著直覺,我確信那位「鶴丸殿」在他的心裡占了越來越重的分量,即使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一想到這裡,我就莫名地開始妒忌了起來。但妒忌又能有什麼用呢?
  這幾天的陽光漸漸燦爛了起來,積雪沒像之前那樣厚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也終於開始會說一些自己的事了。就這一點來說,或許我已不該再奢求些什麼,但還是忍不住想,如果我也能看見真正的他就好了。
  而這一天來得並不算遲。

  一樣是一個下雪的日子。
  他來得特別早,天才剛亮,還是灰濛濛的一片,只微微透出一點點日光。他像往常一樣,在我身旁的那顆大石頭上坐下,嘴唇抿得緊緊的,不發一語。往他眼底望去,淨是無邊無際的深金色海洋,裡頭沒有光。
  直到那海洋的波浪停息之前,他都沒有開口。
  「我又作了一個夢。」他說,聲音裡透著一點異樣。
  平常他的聲音和煦而溫暖,這一天卻沒有特別的溫度。沒有滲入絲毫的情緒,不冰不寒,不溫不熱,非常中性的聲音。在那之中感受不到特別的什麼。
  「自從來到這裡以後,我時常作夢。全都是同樣的一個夢。在那個夢裡,我獨自一人走在路上,身後是豪華而氣派的大坂城。我肩負著天下的榮華,帶著希望與驕傲,抬頭挺胸地向前走。走著走著,卻走到了懸崖之前。我回頭一望,大坂城已不見蹤影,來時路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再轉過頭來,懸崖也消失了。就連腳下踩著的地面,也瞬間變得空空如也。我慌張地環顧四周,舉目所見,皆是一片空白。想喊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在窒息般的安靜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驚懼與惶然清晰而銳利。就這樣在純白而無聲的世界裡,看著自己漸漸地消失。……直到我被嚇醒為止。」
  那道阻隔在我和他之間,由冰磚所砌成的堅硬的牆,劈啪一聲,開始出現了裂痕。我看著那道裂痕,心情很複雜。原來所有的瞭解都建立在痛苦之上。
  「我呀,曾經死過一次。隨著大坂城的陷落而被燒燬,在火燄裡死了一次。不知道該說是幸還是不幸,我在越前康繼的手裡重獲新生。一如所有再刃的刀,我喪失了所有記憶。沒有過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每一天都只是質疑著現在的自己,迷失在過去與未來的交會點,無法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我是誰,誰又是現在的這個我。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反覆地作著這個夢。你是否曾訝異過我為何總來得如此之早?近來我也漸漸地習慣了,被惡夢嚇醒後便沒有勇氣再睡下,起得越來越早,常常要等待日出。」
  牆上的裂痕越來越明顯,碎裂的冰屑一片片地掉落在地上。
  「不過,近來這個夢變得不太一樣了……在懸崖消失之前,我的耳邊傳來一個聲音,要我向著懸崖勇敢地跳下去。一開始我沒跳,在昨晚的夢裡才終於把心一橫,閉著眼睛跳了下去。原本以為會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沒想到卻跌進一片盛開著的櫻花林,在櫻花的包圍下醒了過來。醒來以後我才意識到,那個指引我跳下懸崖的聲音,是鶴丸殿。」
  他那本來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開始有了微妙的起伏。
  「仔細回想起來,我的夢開始變得不太一樣,正是從鶴丸殿來到這裡的那一天開始。我和鶴丸殿之間,可能存有什麼特別的連繫。只是我不記得而已。」
  像是即將要說出什麼秘密似地,他遲疑了一會。
  在停頓之間,我彷彿又看見冰牆上出現了一道新的裂痕。

  「──我沒有和鶴丸殿有關的記憶。」

  是在被主上喚醒時出現的記憶障礙,他輕聲地解釋。
  在西元一八六三年他被獻給了皇室,成為天皇所喜愛的刀,被珍而重之地收藏在皇居裡的御劍庫裡。然而皇室畢竟是皇室,為求慎重,所有寶刀寶劍在進入御劍庫之前,都必須讓陰陽寮裡的陰陽師予以封印,將刀靈束縛在本體之內,避免刀靈對皇居造成任何干擾。他當然也不例外。因為長期受到封印的緣故,在被喚醒的時候,他失去了被封印時的所有記憶。
  「當我獲得人類的身體、在這個時空裡第一次張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被奪去了三百多年的時間。在這些年裡究竟經歷了怎麼樣的歲月,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了。記憶所及之處,只是陰陽師喃喃念著咒文的臉。」
  他微乎其微地歎息。沒有了再刃前的記憶,又失去了三百多年的時光,所餘下的刃生空空洞洞,徒留斷斷續續的空白。
  我沉默地聆聽著,越聽越覺得冷。不知何時開始竟下起了雪。
  「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與擔心,這件事情秘而不宣,只有我和主上知道。主上替我調查了一切,聽說平野和鶯丸殿似乎是在別室,房間與房間之間也都設有結界,這三百多年來都沒和我有絲毫接觸。被我遺忘的,只有和我同室而處的鶴丸殿。」
  他輕輕閉上眼睛。「可能發生了什麼,也可能什麼都沒有。我研究過資料,即使受到封印,也未必會陷入沉睡,很可能只是被禁錮在本體裡動彈不得……我和鶴丸殿之間,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因緣。昨夜的夢就是最好的證明。真想知道呢……那三百多年裡,我是怎麼樣的我,又經歷了怎麼樣的事情呢?」
  冰牆上裂痕遍布,多得我無法一一細數,也已經沒有一一細數的必要了。
  我看著他那張好看的臉。以往心心念念想看到的、他真實的表情,如今就在我眼前。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除了心疼之外,只感受到深沉而渾厚的悲哀。
  只聽見他幽幽地說:「昨夜夢裡的櫻花開得很美。為我指出這條路的鶴丸殿、被我遺忘的鶴丸殿,又會是怎麼想的呢?」

  「在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就作好了被他質問的心理準備──畢竟我失去了和他有關的所有記憶,明明是共處三百多年的刀,卻因為我沒辦法掌握和他相處的分際,平素的禮儀只會更凸顯我對他的陌生與距離。他不可能沒有察覺。」他說,「但鶴丸殿卻像是完全沒有發現這件事一樣,對於那段共度的時光,什麼都沒說。」
  這反而害得他在意起來,卻苦於自己的驕傲與矜持不容許他唐突地問起。也因為這樣和那樣的固執想法,他沒有跟主上商量,只是獨自一人煩惱。暗中想著或許自己真的沉睡了三百多年也不一定,和「鶴丸殿」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接觸,自然也沒有什麼能夠被遺忘。記憶障礙只會是他自己的事(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沒來由地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一種不情願讓自己影響到其他人的堅持)。
  就在他好不容易決定「不管真相如何,就讓這件事成為真正的秘密吧」的時候,夢裡便開始出現了「鶴丸殿」的聲音。
  已經沒辦法再說服自己沒有這件事情了。

  「平常我和鶴丸殿很少有機會相處,擦身而過的次數比說的話還要多。即使如此,他仍然會在遇見我的時候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逮住機會就來和我搭話,也總是不忘帶給我一份『驚喜』。縱使我生氣也樂此不疲。」
  只要說到那位「鶴丸殿」的「驚喜」,他的眉頭便會不自覺地皺了起來。我時常覺得他這個小動作非常可愛,可惜他自己不知道,我也沒辦法告訴他。
  「我之前就在想,他是不是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什麼,才會這樣待我呢?」
  他歎了口氣,小聲地補充:「……不過他對其他人好像也都是如此,始終是那樣的親近與不設防。唉,特別來與我搭話,說不定也只是一般的照顧而已吧。」
  在他的語氣裡,流露出那麼一點黯然。
  「吶,和我的故作姿態不同,鶴丸殿永遠都是那樣的真誠,眼神清澈得讓我自慚形穢……他的眼裡總是閃爍著溫和的光,看似純真卻又充滿洗練,生氣蓬勃,總是盈滿光亮。和陰暗的我不一樣,他無論是外型還是內在,都是一把耀眼而美麗的刀,總是讓我無法預測……」
  開始說起「鶴丸殿」以後,他的聲音便漸漸地溫暖了起來,終於回到了平常的溫度。我忍不住想,或許那道隔在我和他之間的冰冷高牆,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他和「鶴丸殿」之間。即使有,也只會是一道矮矮的籬笆,掛著可有可無的生鏽的鎖。
  所以他才特別容易和「鶴丸殿」較真,特別能夠率直地對「鶴丸殿」產生各種情緒,甚至和「鶴丸殿」一樣孩子氣。

  終於他的話都說完了。等他站起身來的時候,已然恢復成平常冷靜沉穩的模樣。在離去之前,他低頭向我輕聲道歉:
  「不好意思,我不請自來地說了這麼多,卻淨是一些無聊的話……」
  無論冰牆是否消融,他始終都是一把過份認真的刀。就連對待一棵櫻花樹,也是這樣的一絲不茍。我暗暗地想,這樣的個性一定活得很辛苦──在他所不記得的刃生裡,不知道跨越了多少時代、被多少的持主握在手中,遇見了多少的人心與欲望,碰見了多少和他一樣擁有靈魂的刀。而這並不是櫻花樹所能想像的單純的世界。
  他微微一笑,揮手與我作別。臨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話:
  「當初主上要我和誰多說些話,以此作為跨越記憶障礙的契機。事到如今,我總算是瞭解箇中道理了呢。十分感謝。」
  這樣也好,我想。做不成他夢裡盛開的櫻花,至少我能傾聽他心裡所藏著的話。我突然想起之前不知道是誰曾經跟我說過,「言語」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雖然看似軟弱,但如果能夠把話向誰說出來,便能變得更加堅強。

  此後他來,說的便不再只是「鶴丸殿」的胡鬧,開始會說一些他們相處的情形了。聽他說前幾天「鶴丸殿」被編入了和他相同的隊伍,相處的時間一下子變得多了,生活因此熱鬧了起來。
  在暗自掛念著被他所遺忘的三百多年之際,他在日常生活裡也一步一步地重新認識了那位「鶴丸殿」。被他稱為「鶴丸殿」的這把刀逐漸清晰,他們相處的畫面在我眼前一點一點地被拼湊起來。
  我想,別說是本來就不曾存在過的冰牆,竟是漸漸地越走越深。那位「鶴丸殿」在他沒有自覺的時候,早已走入他的心底。身為當事者的他絲毫未覺,倒是不知道那位「鶴丸殿」知不知道呢?
  可惜我不認識那位「鶴丸殿」,我十分感歎。雖然我也知道,即使認識了那位「鶴丸殿」,他也未必會主動和我說這些事。我又沒辦法問。


  「前幾天我不慎受了點傷,傷勢有點重,不想讓弟弟們擔心,便一直忍著沒說。原以為隱藏得很好,沒想到鶴丸殿還是發現了。他若無其事地支開弟弟們,把我帶到手入室裡替我療傷。那時的我很不甘心自己玷辱了吉光的名聲,對於如此不堪的自己氣忿難抑,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會是怎麼樣的表情呢──」
  最近的「鶴丸殿」似乎比較不安分,我好久沒聽到他說起惡作劇以外的事情,聽得特別津津有味。
  「但鶴丸殿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只是專心地替我療傷,說了句『保重』以後就走了。當下的我慚愧萬分,除了意識到自己的不成熟,更是深刻感受到鶴丸殿的溫柔……」
  聽起來是很體貼的人,看來不是只會胡鬧而已嘛。難怪能夠讓他在意到這般境地,我想。
  沒想到他的話還沒說完:「……休養了兩天,等我終於能起床的時候,一踏出房門就遇見了主上主上忍著笑,要我去照照鏡子。我這才發現原來鶴丸殿在替我療傷的時候,偷偷在我的臉上寫了字。很讓人生氣對吧?」
  他歎了一口氣:「偏偏他寫了『早日康復』。讓我想生氣也生氣不起來。」
  結果還是惡作劇嗎……我也跟著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不過,這次的玩笑很溫柔呢。
  
  「雖然鶴丸殿是那個樣子,但在戰場上還是讓人有難以望其項背的感覺呢。」
  這一天下著雪。他倚著我的樹幹,看著晨光裡紛飛的細雪,若有所思地說。
  「無論是多麼艱難的戰況,他都悠然地含笑以對,沒有緊張也沒有亢奮,彷彿一切如煙如塵。進退沒有一絲縫隙,揮刀沒有半點猶豫,一切都是那樣的行雲流水。每次與鶴丸殿一同出戰,我都忍不住這樣想──立於戰場之上的鶴丸殿,那一襲白色身影,真的凜然得讓人難以忘懷。雖然我無法認同鶴丸殿胡鬧般的戰略,卻忍不住一直追隨著他戰鬥時的身影。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戰場上會有這般美麗的光景呢。」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聽得出他的聲音裡滿是憧憬。也有這種時候。

  白天的生活多采多姿,夜晚裡他依然作夢,卻不再是那個純白色的無聲的夢了。自從那一夜他聽從「鶴丸殿」的聲音、勇敢地跳下懸崖以後,他便沒有再夢過那個讓他夜夜驚起、害得他清醒得越來越早的夢了。
  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樣有著豐富色彩的夢。
  「昨晚我夢到自己在一處庭院裡,剛好是入夜時分,庭院裡有著滿天的螢火蟲在飛舞。是一個好美麗的夢。但不知為何,在夢裡總覺得有點寂寞呢……」
  最近他的練習有了新的進展,變得會把作過的夢都跟我說了。
  我因而知道他夢見了紅葉繽紛,夢見了迎風撩亂的紫藤。夢見金碧輝煌的華美的城,僕役熙來攘往的嘈雜聲響在他耳邊迴響。也夢見森林深處裡暗藏著的神社,靜靜地擁抱大自然,不聞人聲、只聞鳥啼。有時會夢到在戰場上殺戮的聲音,感受到鮮血在他身上流淌。有時也會夢到自己靜靜地躺在刀架上,看著時光緩緩地從他身旁流瀉而過。
  淨是這些美麗而繽紛的夢,點亮了他的夜晚。
  「這些夢或許是我過去的記憶也說不定。」他說。
  如果這些夢真的是他過去的記憶……對一棵始終都站在崖邊、哪裡都動彈不得的櫻花樹而言,簡直難以想像。這些夢僅僅是斷裂的碎片,一個場景、一種畫面、一些心情。光是這些碎片便已豐富得無法想像,更何況拼湊出來的全貌呢?那段被他遺忘的刃生,究竟有多麼波瀾萬丈?

  但也不是所有的夢都這麼美好。偶爾他又會回到當初那個純色而無聲的夢境裡,只是不再是純白,而是一片漆黑。
  「像是在地底深處,可能是在一個墓穴裡。不知為何我被骸骨緊緊摟在懷裡,伸手不見五指,埋在深深的黑暗裡。沒有空氣,只聞得到濃厚的死亡氣味。時間過得非常緩慢,幾乎感受不到任何流動。我想離開,卻掙不開骸骨的懷抱,明明是貼在人類的胸口,原本該跳動著的心臟卻早已腐爛得什麼都不剩。一切都動彈不得,我只能靜悄悄地待著。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腐朽,卻始終沒有腐朽。在一片死寂之中,我像是被遺忘在時光的夾縫,沒有生、也無法死。既不能在戰場上捨身斷裂,也無法有烈火焚身般的乾脆,只能忍受緩慢的凌遲。」他低著頭說。
  「身為器物,從來便有消逝的覺悟。彷如朝露落,亦若朝露逝於塵。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我,卻忍不住害怕。原來比死亡更恐怖的,是無盡的等待。」
  一種彷彿在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似的聲口。
  
  偶爾光亮明媚,偶爾深沉漆黑,到了後來竟是後者要來得多。追究起來,果然還是與「鶴丸殿」脫不了關係──每次只要和「鶴丸殿」有比較深入的交流,當晚他必定會墮入那個漆黑的夢。
  無論是共進茶點交換遠征的見聞軼事、幾次的月下對酌,偶然閱讀了同一本書以後的感想交換、忍不住被「驚喜」逗得笑出來的時候,甚至是在戰場上併肩作戰、守護著對方的背後,他都會作這個夢。
  越是和「鶴丸殿」相處融洽、心意相通,這個夢就越是頻繁,也越是難以清醒。每次他作完這個夢,我都能在他眼裡看到深深的疲憊。
  他掛著倦容,強捺住疲憊,冷靜地向我分析。
  「我一直以為這些夢是被我遺忘的曾經,或許是再刃以前的回憶。但仔細一想,從鶴丸殿的聲音出現在我夢裡開始,才出現了這些多彩的夢境。我一直認為我和鶴丸殿之間有著一段特別的因緣,看來這個假設並沒有錯。既然如此,這個漆黑的夢自然也和鶴丸殿有所關聯。或許一切的根源都在鶴丸殿的身上。」

  我並沒有仔細聽他的分析。光是看著他努力打起精神的模樣,就很難不心疼他的逞強。對於他和「鶴丸殿」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因緣,其實我並不是很在意。我所在意的只有他能不能好好地睡上一覺,能不能不要再受到這些夢滋擾,能不能擁有真心的笑容。
  「別擔心。」
  像是意會到我的心意一般,他溫柔地說,抬起頭來看著雪花輕輕飄落。溫柔而堅定的話語穿過涼風,透進了我的枝幹。
  「如果我的過去便是如此,再一次承受也不會有什麼。如果不是我的過去,或許……便是與鶴丸殿有關的曾經。那我更加不能放手。」
  我一直都知道他很固執。他的一切都可以隱藏在完美的面具之下,惟獨固執這一點怎麼藏都藏不住。明明白白地全寫在他那金色的眼眸裡。

  為此我沒日沒夜地擔心,當然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並不是一棵不能說話的樹能解決的問題。就在我煩惱到幾乎都要長不出任何葉子的時候,在清晨裡見到了面色不善的他。
  「我和鶴丸殿吵架了。」他說。

  我許久沒見到他眼裡的那片深金色海洋,如今竟是深得像一口漆黑的潭。
  「我和鶴丸殿吵架了。」他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此外一概不提。沒有任何細節,也不肯說出吵架的原因。他正在氣頭上,那幾天連「鶴丸殿」這三個字都不願提起。
  我所知道的只有那一夜的夢。
  在他們吵架的那一夜,他又作了那個漆黑的夢。就在他已經放棄任何掙扎、只是靜靜地躺在骷髏的懷裡的時候,他聽見了鏟子落在泥土裡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沒過多久,他眼前斗然出現一絲光亮。一個看不清容貌的人類,伸手撈起了他,他終於離開了那個孤獨的墓穴。
  此後他便再也沒作過這個夢了。
  他描述著那個夢帶給他的心情:「離開墓穴、重新返回人世,在聞到新鮮空氣的那一剎那,我陷入一種狂喜的狀態。這還是我自擁有意識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這麼強烈的情緒。直到現在我都還能清醒地憶起那時候欣喜的心情……」他按住自己的心口,能夠化為人形的他擁有自己的心跳,而那心跳正規綠地以穩健的節奏跳動著。
  「只是不知為何,我竟然感受到了一絲悲傷,隱藏在單純的欣喜裡。」
  我同樣不能理解。離開那個孤獨的墓穴,應當全然是件好事。

  後來他當然還是和「鶴丸殿」和好了。從他說起「鶴丸殿」的語調來看,他們的感情甚至變得更好了。
  就連夜晚的夢也都是明亮而美好的。雖然偶爾會從中感受到一些淡淡的哀愁,但刃生大抵不都是如此嗎?作為付喪神般的存在,雖然是冰冷冷的刀身,卻能擁有靈魂、擁有類似人類的思緒,在獲得人類的身體以後一切都有了實感,過著人類的生活,更是對時光、對情感深有體會。
  這或許是一種恩賜,他說。
  「縱使困惑難免,是刀、是人,什麼是情感,都是以往的我們所不曾思考過的問題。但就連這份困惑,也將成為刃生裡難能可貴的回憶。」他笑著說。微笑著的表情彷彿在說著「無論如何,總比什麼都不記得要來得好。」
  
  不過還是作了幾次長夢。他夢見了自己安安穩穩地被供奉在神社裡,卻被人類偷偷摸摸地劫走了,來到了一個以刀劍研磨鑑定為業的世家。也夢見了自己坐在迴廊上,旁邊有一個看不清的影子,冷淡地說著簡短的話,不太搭理的樣子。醒來以後總覺得那冷漠的聲口有些熟悉。
  於是,在這些夢境裡他逐漸明白了一些什麼。
  「……我有一種預感,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呢。」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白色的手套包覆著修長的手指,掌心上空空如也。他用力一握,捏緊了拳頭,以一種像是要牢牢抓住那些夢境裡的虛虛實實似的力道。
  「如果我猜的沒有錯的話……」他喃喃地說。
  我聽不出他複雜的語氣,究竟是希望自己猜對比較多,還是希望自己猜錯比較多呢?他猜測的內容又會是什麼呢?但他始終沒有說。

  
  秋天過去以後,冬天也很快地過去了。自從遇見他以後,已然過了一輪春夏秋冬。原本對時間漠不關心的我,竟然覺得時光飛逝,不知不覺間就這樣過了一年。
  「昨晚我夢見了我自己。」他說。
  那是他所告訴我的最後一個夢。
  「我被華美的綢緞珍而重之地包裹著,裝在了精巧的飾盒裡,獻給了天皇。盒子打開了,是一張我不認得的臉,看起來十分高興的樣子。盒子很快地又被蓋上了。不久以後我來到了皇居,誰的聲音吩咐著讓下人將我小心地放進御劍庫裡。等盒子再度打開的時候,我已來到了御劍庫裡的小間,小心翼翼地被放在刀架之上。等到人都走了以後,我以刀靈的姿態現身,看到身旁的刀架上放著一把刀。那把刀長二尺二寸七分,有著朱紅色的刀鞘,帶著金絲的紋。」
  我忍不住看向他腰間繫著的本體。那正正是朱紅色的刀鞘,帶著金絲的紋。
  「那把刀,是『我』。」
  這一天是難得沒有飄雪的一天,大約是春天已經到來的緣故吧。雪下得比較少了,風輕輕地吹撫著他那翠青色的髮,在一片雪白之間格外醒目。
  「這些夢全是鶴丸殿的回憶。」他說。

  「我全都想起來了,在御劍庫裡的那三百多年的回憶。我受到了封印動彈不得,被禁錮在自己的本體裡,無法以靈體的姿態現形於世。陰陽師用咒語矇去了我的雙眼、闔上了我的嘴,我於焉失去了視覺和語言。但聽覺卻能正常運作,意識也始終是清醒的。我獨自在黑暗裡待了三十八年,然後到了西元一九零一年,鶴丸殿來了。一開始我只從僕役的口中得知有一把刀要來,聽說是一把很有來歷的刀,有著纖細而美麗的刀形,以及從平安時期便開始流傳的悠久歲月。我原本以為這樣高貴的刀,不會注意到我。卻沒想到從他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便開始和我說話。即使我完全無法回應,也不管我究竟聽見了沒,他依然不以為意地自說自話。」
  就和他對我說話是一樣的,我靜靜地想。
  「一說下來,便說了整整三百多年。在這樣漫長的時光裡,鶴丸殿一直不厭其煩地和我說話,說著他的故事,說著他那流轉而多舛的刃生。他說得精采而生動,讓本來毫不關心的我,漸漸地入了迷。即使我目不能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什麼都不能做,也始終不覺得無趣。本來在那三十八年裡,我只是反反覆覆地自我質疑,把自己的靈魂弄得遍體鱗傷。但聽著鶴丸殿說話,不知怎地我竟漸漸地忘記了要折磨自己,滿心只是期待他的下一個故事。他的話語充滿色彩,漸漸填補了我記憶裡的空白,把我從虛空的深淵裡拉了出來,拯救了我。」
  他的聲音盈滿情感,像是空空如也的水盆忽然被注入了活水一般,盛了整整九分滿。我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彷若星空般的璀璨,一閃一閃地,正侵蝕著那隱約的憂傷。金色的海洋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蘊藉的光。
  「我猜想得沒錯。我所夢到的這些,全都是鶴丸殿向我說的話。這就是我和他的因緣。」他輕輕地說。
  「我心裡的空白,再一次被他填滿了呢。」

  他向我說出那個秘密的那一天,一樣是一個寒冷如昔的清晨。
  在晨光與細雪之中,他緩步而來,我看著他翠青色的髮隨風飄揚,恍然憶起初見他的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晨光微照、細雪紛飛的時分。他手上拎著一個用竹條編成的籃子,裡頭盛滿各色花草,說是要編花環給弟弟們,讓他們在起床的時候能有個驚喜。
  「後來我想了很多,關於鶴丸殿的回憶,關於我的夢。」他邊編邊說,「這些夢會不會是鶴丸殿在提醒我呢?」
  這或許是鶴丸殿的求救訊號也說不定,他說。
  在那三百多年來,「鶴丸殿」對他說話從來都毫無保留,他於焉知道「鶴丸殿」的一切──鍛於五条國永之手,在源賴朝手裡征伐沙場,此後流傳在源家的代代子孫手裡,直到安達貞泰死去,迫著他陪著一同長眠於地底。一直想要他的北条貞時盜了墓,把他從地底挖出來,他從此成為了北条家的刀。隨著時代推移,他輾轉來到織田信長手上,又不知怎地流落到了神社裡,想著終於與世隔絕的時候,卻又被本阿彌家給盜了出來。在一番折騰以後去了仙台伊達家,過分安逸地做了一百多年的收藏品。最後終於被獻給了明治天皇,來到御劍庫裡他的身旁。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鶴丸殿的聲音總是很乾淨,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無論經歷如何,他永遠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一般,不會在話語裡夾雜自己的情感。那些悲或喜,都是身為聽者的我在不知不覺之中所產生的感情。本來一直都是這樣的。」他說。「只有一次,他說了『好黑,這裡好黑。』」
  「鶴丸殿他,還在那個墓穴裡呀。」
  時間忽然就像靜止了一般。我一時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雖然我也無法有什麼反應),只能傻傻地看著他那飽含情感的眼神。
  人類究竟把這樣的感情稱之為什麼呢?我忍不住開始思索,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曾經有人跟我說過的,我卻一時把它給忘了。
  「吶,我是不是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來到這裡以後,我曾和鶴丸殿對飲了幾次,那時他就和我說了──他不喜歡黑暗。為什麼那時的我沒有想起來呢?鶴丸殿的心一直都孤伶伶地待在那個墓穴裡,這件事明明只有我知道,我卻將它遺忘了。明明是鶴丸殿好不容易才發出的求救訊號,我卻對它視而不見。吶,其實是我自己不想要回想起來吧?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要怎麼拯救鶴丸殿,我才選擇一直遺忘下去的吧?」
  我無法回答,只能隨風搖晃著我的枝椏。不久前新長出來的綠葉發出了沙沙的聲響,如同我說不出口的話。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原來是編織著的厥草斷了。他從竹籃裡抽出新的一條,續接著剛剛中斷的地方。話題卻就此中斷了。
  過了良久,他才悠悠地開口。
  「這樣的我,究竟能夠為鶴丸殿做些什麼呢?每次看著鶴丸殿的背影,我總覺得他就如同雪花一般,美得絢爛奪目,卻像是隨時都要消失。在不計其數的持主手中輾轉度過了一千多年,漫漫長生卻始終飄泊無依。每一次的遇見都註定了別離,離別得多了就只能變得瀟灑。從在御劍庫裡聽他說話的時候我就這麼想了:『啊,這把刀好寂寞呀。這把刀為何會這麼寂寞呢?』」
  花環編完了。他探了探手邊的竹籃,從籃底裡揀起了最後餘下的兩朵花。一朵有著潔白的細柔花瓣,另一朵則有著湖水綠的鮮豔花色。
  他將花朵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裡,用兩朵花的花莖打了一個同心結,讓兩朵花緊緊相連。
  我看著他的表情,覺得自己或許知道了答案。

  「……我喜歡鶴丸殿。」
  時間再一次地靜止了。

  白雪輕輕地落在他的手掌心上,依傍在花朵旁邊。他看著那丁點細雪,眼神裡帶著幾分眷戀。
  「已經沒辦法再對自己說謊了。這樣的感情,或許就是人類所謂的『喜歡』吧?在不知不覺間,我的心早已被鶴丸殿所吸引。在御劍庫裡的日子,在這裡待著的每一天,甚至是夜裡的夢,我都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雖然我還不知道身為一把刀,該怎麼面對這種情感,卻是此時此刻我最真實的心情。」
  他轉過頭來向我微微一笑:「要替我保守秘密噢。」

  在這一剎那,我終於看見了真正的他。那道冰牆無聲無息地消融成水,流淌了一地。在他那一雙蜜金色的眼睛裡,只剩下耀眼的光。

  臨走之前,他再數了一次編好的花環。我看著他數,順便溫習一下該怎麼數數。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九個、十個、十一個。
  十一個。我愣了一下,疑心自己數錯。
  才正納悶著,只見他笑著將一個花環掛在我的枝椏上。
  「謝謝你一直聽我說。還請笑納我微薄的心意。」
  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驚喜呢。我高興得失去了所有語言能力,無法描述他發自內心的笑容究竟有多麼燦爛。

  「等著明天鶴丸殿遠征歸來,我要主動去找他,主動和鶴丸殿說很多很多的話。這次輪到我給他驚喜了。」他說。
  「所有的困惑,都留給明天吧。」
  我輕輕地搖了搖樹枝,作為無聲的回答。

                                 ──晨之章 完

 「星に願いを」

※二零一五年七夕賀文

  鶴丸國永坐在迴廊上,靜靜地飲著酒。立在中庭裡的笹飾隨風搖曳,七彩的短冊承載著眾人許許多多的願心,卻是輕盈依舊。

  在酒盞旁擱著筆墨,他的短冊依然空白。他想不出他應該許什麼樣的願望。一直以來,他都不很相信許願這回事,總覺得所有願望在說出口的那刻便會塵埃落定,註定成為不可能實現的念想。

  但終究是個機會。他看了看放在身旁的空酒杯,覺得姑且一試也沒什麼損失。於是他提起筆來,想許個「希望每天驚喜不斷」的願望,卻覺得太過空泛。待要祈求一些平常難以實現的事情吧,又覺得如果不可能實現,便也不算什麼「願望」了。他只好遺憾地放棄「希望大俱利伽羅能夠愛上團體生活」的願望,連帶著「希望鶯丸不要一直說大包平」一起。

  究竟該許什麼樣的願望好呢?鶴丸國永難得地煩惱起來,手上的筆提起又放下,始終拿不定主意。嚴格說起來,他也不是那樣的無欲無求,只是他的願望似乎都不太能說出口。比如說,希望在這個日子裡能與那個人舉杯對飲,又比如說,希望那個人能與他心意相通──

  「如果鶴丸殿不知道要許什麼願望的話,可以把這個願望讓給我嗎?」

  從背後不偏不倚地傳來了那個人的聲音,讓鶴丸國永著實吃了一驚。剛剛太過於聚精會神,他竟沒有發現背後的來人。恍然間有種被逮個正著的錯覺。他心虛地回過頭來,只見一期一振朝著他輕輕一笑:「除了願望以外,還想向鶴丸殿討一杯酒,不知道鶴丸殿願不願意?」

  「我還想著是誰呢,原來是你呀。」鶴丸國永鎮了鎮心神,拿起身旁的空酒杯,替一期一振斟了一杯酒。「都這麼晚了,一向作息規律的你竟然還沒睡下,真是讓人驚奇啊。」

  「想著多少將一些積累的工作處理完妥,一不留神就耽擱到現在了。才要回房,正巧就看見鶴丸殿在這裡對著短冊發愁。」一期一振在鶴丸國永身旁坐下,雙手恭敬地接過酒杯,輕輕巧巧地說了個半真半假的理由。今晚的他確實遲了一些,但若不是在稍早之前留心到鶴丸國永又偷了壺酒出去,他也不會特意耽擱至今。並不是那麼要緊的工作。

  「辛苦啦,當近侍可真不容易啊──」鶴丸國永看著一期一振仰頭將杯內的酒一飲而盡,在平素的優雅之中更見幾分颯爽。他為自己再斟了一杯酒,「那麼,你打算怎麼使用我的願望呢?」

  「機會難得,鶴丸殿不妨猜猜看?」一期一振微微一笑,眼光轉向中庭裡的笹飾,「高掛在最上頭的,我的那個願望。」

  「如果是你的話,想必是和弟弟們有關的願望吧?希望他們武運昌隆?還是希望他們永遠能幸福快樂?」

  「只能算是猜對一半。不只弟弟們,還包含鶴丸殿,以及本丸裡的所有人──希望大家都能貫徹自己的使命,然後平安歸來。」

   「哈哈,真有你的風格。那第二個願望又如何呢?這次總該是為了自己而許的願望吧?希望自己能夠不要再受到過去的惡夢折磨……之類的?」

  一期一振搖了搖頭,「託鶴丸殿的福,最近我很少作惡夢了……也因此很久沒和鶴丸殿共飲呢。」他拿起酒罈,替鶴丸國永與自己再斟了一杯酒。「每次做噩夢都勞煩鶴丸殿陪我說話,真的是感激不盡。」

  「這倒是,你那個酒杯都要生灰塵了──」鶴丸國永舉起酒杯,輕輕地晃了一晃。杯裡的酒水映著他亮金色的瞳,一閃一閃的。「──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這裡,你可別讓我太清閒呀……呃,不是那樣,我並不是在希望你多作惡夢……!」眼見一期一振微微皺起了眉,鶴丸國永連忙解釋。慌張之際,杯裡的酒竟灑了一地。

  「開玩笑的,我沒有誤會。」一期一振噗嗤一笑,重新替鶴丸國永斟上一杯:「既然鶴丸殿覺得太過清靜,不嫌棄的話,今夜就陪我說一些與噩夢無關的話題吧?」

  「啊啊,這真是今夜最大的驚喜呀。」

  在安靜的夜裡,就連把酒言歡也得輕聲細語,兩人靠得很近。近得鶴丸國永只要一抬手,他的雪白羽織便會撩到一期一振的黑色披風,發出「沙──沙──」的細碎聲響。

  兩人一時無語。在話題與話題之間,溶入夜色的寧靜。

   「……如果這樣的時光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要我明早不說話都行。」鶴丸國永喃喃地說,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旁邊的一期一振沒有回答,彷彿沒有聽到似地,只是安靜地看著星空。

   ──「織女の 袖継ぐ宵の暁は 川瀬の鶴は 鳴かずともよし」※*1

   夜色漸深,滿滿一罈酒終於見了底。一期一振起身告辭。鶴丸國永看著旁邊擱置已久的短冊,這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連忙喊住一期一振:「等等,你的第二個願望究竟是什麼?」

  「那個呀,已經不用了。」一期一振回過頭來,笑著回答:「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請鶴丸殿盡情地煩惱要許什麼願望吧。」

  眼見一期一振的身影消失在迴廊盡頭,鶴丸國永仍然愣在原地,整整杵了十分鐘之久。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提起筆,在短冊上寫下了他的願望。等明天一早,他要請太郎太刀幫他掛在最高的地方,比一期一振的那張還要掛得更高更高。

  ──「只願年年有今日。」

  是個奢侈的願望呀。他仰頭看著牛郎織女星,看著皎潔的銀河閃閃發亮。沒有什麼比這樣的驚喜還要更加美好,他如此地想。

                                 ──星に願いを 完

後記

  這次故事的主述者是阿津志賀山的一棵櫻花樹。題名「桜の話」可以說是櫻花的故事,也可以說是櫻花在說鶴丸國永與一期一振兩個人的故事。預想的架構有四章,「序章」、「晨之章」(一期一振)、「夜之章」(鶴丸國永)、「終章」(鶴丸國永  X一期一振)。由於我的力有未逮,這次只寫出了「序章」和「晨之章」,真的非常抱歉。在此我必須厚顏地請求,等後篇出來的時候,請務必將兩篇合在一起閱讀,會有更多樂趣。
  在這個故事裡,我想寫的是兩人從相識到「両片思い」、最終相戀的過程。想盡可能地描寫個性迥異、又有點相似的兩人替對方帶來的改變,這兩個人內心都各自抱持著一些什麼,最終被彼此的心意相互拯救,能夠手牽手一起走向未來。而「晨之章」的主軸是「夢」,讓總是受惡夢所苦的一期一振透過夢來回憶鶴丸國永的經歷,在夢與現實之間感受到鶴丸國永沒法說出口的害怕與寂寞。對於「希望憶起過去一切」的一期一振來說,大概是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希望忘記的回憶」吧。在感情主線上,也是讓沒有自覺的一期一振漸漸地有所自覺──原來戀心早已在不知不覺的時候萌芽了呀。
  最後簡單說說我心中的一期一振。大約是個從外人眼中看來一切完美的王子,溫柔優雅、懂人心,能用很多張面具進退應對。隱藏在自我武裝之下的則是逞強、驕傲與矜持,執著、很會鑽牛角尖,會設定自己「應該是怎麼樣的人」。在他的內心有許多陰暗面,是我覺得所有刀裡最像「人」的一把呢。雖然時常說不出口,但屬於解除心防以後會將內心的脆弱說出口的類型,因為這樣的想像,我讓他跟櫻花說了許多話。希望你們也會覺得這樣的一期一振非常可愛。謝謝你們的閱讀與支持。

 

*1:万葉集巻第八 秋雑歌,湯原王七夕歌二首。
1548「織女之 袖續三更之 五更者 河瀬之鶴者 不鳴友吉」
(織女の 袖継ぐ宵の暁は 川瀬の鶴は 鳴かずともよし)。
在這個織女與牛郎終於能相依相伴的夜裡,如果能夠不聽到那川瀨的鶴在破曉時的鳴叫便好了。
如果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