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丸國永中心】《手のひらの花火》WEB再錄(3)貞泰

  • 2016/2/13 CWT42《手のひらの花火》(掌心裡的煙花)WEB再錄。
  • 全書共四章,再錄將分成四篇刊載。
  • 畢竟也是一年半以前的作品,如今看來當然有許多想要修正的地方,也曾經想要針對部分章節重新加筆修訂一次。但以現在角度來看,一年半以前的考據、筆法甚至劇情編排都還是太過於天真了,現在要修訂恐怕又是半本以上必須改寫。因此在改寫計畫確立之前,姑且先再錄本子最原本的樣子。為求公平起見,再錄內容不改任何錯字,不管什麼都請多加包涵。
  • 要問我的話,這本可以說是我目前為止最喜歡的一本作品,同時也是迴響最好的。決定絕版以後也有一些希望加印的聲音,但果然過去的就應該颯爽讓它過去。目前刃生系列的下一本已經決定是三日月《浅い夢、見やしゃんせ》,希望能順利在今年十月寫出來。
  • 有什麼感想依然歡迎填寫感想表單告訴我。

 

第三章 貞泰

 

【1】
  源賴朝死後,由嫡子源賴家繼承家督,僅僅十七歲便成為鐮倉幕府的第二代將軍。幕府的掌權者們各懷異心,都不願意讓如此年輕的將軍親自掌握權力,因此建立了十三人合議制,由握有權力的御家人代替源賴家執行政務。其中作為合議制的中心者,便是外戚北条氏。從北条時政開始,北条氏便逐漸鏟除其他的有力御家人,代代出任幕府的執權。從此鐮倉幕府的實權旁落於北条氏,將軍成了一個名義上的空殼子。
  安達家從在源賴朝時期就隨侍在側的安達盛長開始,也一直都是幕府的有力御家人。在父親安達景盛出家以後,安達義景繼承了家督的地位,二十九歲的時候成為了秋田城介。自從平繁茂卸任,秋田城介便廢止了有一百五十年之久,直到不久前安達景盛出任秋田城介,才算是恢復了這個職位。雖然說是「出任」,但安達景盛並沒有到出羽國赴任,秋田城介成了一個名譽職,代代都由安達家世襲。也因此安達義景在繼任為秋田城介之後,仍然住在鐮倉甘繩的安達本邸。沒多久,便迎娶了伴野時長的女兒作為側室。
  鶴丸於是成為了安達義景的刀。安達義景很喜歡這把平安時代傳來的太刀,時常佩帶鶴丸出門,鶴丸國永便時常跟在安達義景身旁,看盡了鐮倉幕府內勾心鬥角的權力鬥爭。安達義景鶴丸國永在百餘年的刃生裡,所看過最具有政治手腕的一個人。他的個性深謀遠慮,精謀於各種算計,城府深沉,也很懂得人心。平時他與家臣下棋,都能讓家臣叫苦連天。
  在被安達義景握在手心裡的時候,鶴丸國永能讀到他心裡深沉厚重的欲望,交織成各種權謀和野望。鶴丸國永並不討厭這樣的安達義景安達義景的長袖善舞令人敬畏,在他看來卻是一場又一場新鮮有趣的戲碼。
  在安達義景的世界裡,政治是他的戰場,權謀才是他的刀。雖然有點不平衡,但鶴丸國永還是看著安達義景下了一輩子的棋。安達義景娶了北条時房的女兒、也就是初代執權北条時政的孫女作為正室,以此與北条氏結成了親戚。擅用政治聯姻以鞏固裙帶關係的他,同時也廣泛地與長井氏、二階堂氏、武藤氏等有力御家人結親,建立了一定的親近關係。安達家的地位漸漸地向上爬升。
  西元一二四七年,寶治合戰。在兩大豪族北条氏與三浦氏之間的權力鬥爭裡,兩者的對立日漸深刻,鐮倉瀰漫著不穩定的空氣,戰爭一觸即發。已出家的安達景盛特地回到鐮倉,探聽了執權北条時賴的動向,得到了十分慎重的回答。深知兒子太過於糾纏人際關係、謀畫得過於仔細,安達景盛直接命令兒子和孫子做好開戰的準備。
  「在這種時候你們還在做什麼?已經沒時間給你們慢慢想了。」安達景盛瞇起眼:「現在就是時機,賭上了安達一族的全部命運,為命運而戰吧!」
  安達義景依著父親的話運籌帷幄,表眼見北条氏和三浦氏的談判很快破局,兩方都不想開戰,卻都不約而同為著戰爭做準備。在開戰的當口上,執權北条時賴卻派人送了一封信給三浦泰村,信裡再次傳達了希望能保持和平友好的意願。信使才剛出發不久,消息卻先傳到安達義景的耳裡。
  「……該死的北条!安達家為此公開表態要跟隨北条氏,如今北条氏要是與三浦氏維持和平,三浦氏只會將安達家視為眼中釘。如此一來安達一族失去了以往中立的立場,與三浦氏為敵根本沒有勝算。」安達義景憤恨地說。北条時賴壞了他的整個盤算。鶴丸國永看著他青筋爆起,將手中的酒盞用力向地上一砸,碎片四裂,酒水灑了一地。
  安達義景抓著鶴丸站起來。他喊來安達泰盛:「不管了,傳令下去,趕在信使抵達之前先開戰。」
  安達泰盛領命,率領大批士兵從安達家出發,趕到了三浦氏的宅邸之前。弓手拉弓,箭矢如雨般地射進了三浦家。三浦氏不甘示弱,也開始反擊。寶治合戰正式開始。面對開戰的局面,北条時賴雖然懊惱,但也無計可施。他只好派人護衛將軍御所,讓弟弟北条時定就任大將軍,開始對三浦氏展開攻擊。
  安達義景在與北条氏疏通完以後,便趕到了戰場。他下令在南邊的民家放火,讓南風將濃煙吹進了三浦氏的宅邸,然後親自守在門口,斬殺被濃煙逼得逃出來的三浦一族。血一滴一滴地從刀尖流下,鶴丸國永聽見安達義景的心跳,有著低沉而穩健的力道,踏著亢奮的節奏。
  被火灼燒著的哀號,被濃煙嗆到的咳聲,痛苦的啼哭與哀求。鶴丸國永側耳傾聽這些聲音,靜靜地在煙霧裡現出了靈體。風裡傳來血的鏽味,他緩步隨著安達義景走向了另一個激戰的所在。安達泰盛與北条氏正一同將三浦一族逼到了源賴朝死後葬身的法華堂。雙方激戰了三個時辰,三浦氏終於彈盡援絕。
  以家主三浦泰村為首,三浦一族五百多人,不分男女老幼,悉數在源賴朝的畫像前自盡身亡。源賴朝的畫像上濺滿鮮血,鶴丸國永的腳下是流成一片的紅河。他轉頭看著安達義景心滿意足的笑容,心裡一陣堵塞。
  多麼醜陋的人心,鶴丸國永想。那些深沉的欲望匯成了一道污濁的河,彎彎曲曲地爬淌在人心之間。但他很快地想起自己是一把刀的事實。做為一把刀,便不該因為人類的是非善惡而感到痛苦。器物沒有自己的意志,僅僅是以持主的心為己心,以持主之欲為己欲。那是人類的情感才要處理的問題。
  鶴丸國永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想了下去。身為器物便該有器物的覺悟。
  寶治合戰結束,三浦氏滅絕。在眾豪族之間以北条氏為大,北条時賴創設的得宗專制體制更形穩固。安達家的勢力也由此坐大。
  西元一二五三年,安達義景去世。他與側室伴野氏所生的兒子安達泰盛繼承了家督之位,迎來了安達家的全盛時代。

 

【2】
  鶴丸國永來到了安達泰盛的手中。安達泰盛是著名的射手,擅長弓馬騎射的他,不同於安達義景總是將鶴丸佩在身邊,大多數的時候,都將鶴丸放在宅邸裡的廣間。鶴丸國永在刀架前安靜地坐著,看著安達家裡來來往往的人,想著一些事情。
  西元一二五九年,安達泰盛的嫡子安達宗景誕生。依著當時的習俗,安達泰盛鶴丸甫給了剛出生的安達宗景作為祝儀。鶴丸便從廣間移來了安達宗景的房間,在房裡看著安達宗景一天又一天的長大。安達宗景喜歡刀,等他終於拿得動鶴丸的時候,便興奮地到處嚷著要找人比劃。
  真有活力呀,鶴丸國永聽著安達宗景大吵大嚷的聲音,如此地想。如今他對於這個世界越來越提不起興致了。人類的生命短暫得可笑,想著他們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在前往死亡的路上,就不免覺得有些悲哀。在他漫長的刃生裡永遠只有離別,離別的人轉身便走了,卻要留下他親眼見證著一切。
  即使如此,他也還是維持著靈體的形貌,靜靜地守候在安達宗景身旁。
  這是他身為一把刀,憑著自己的意志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情了。

  西元一二七七年,安達宗景出任檢非違使。兩年後,妻子紙屋河顯氏為他誕下了一個兒子。紙屋河顯氏在生產的時候遇上難產,不只孩子差點就要胎死腹中,就連她自己也一直在鬼門關前徘徊,痛得死去活來。在十幾個產婆與醫生的努力下,好不容易才救得一大一小平安。偏偏就在這個時間點,安達宗景不慎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跌斷了腿。底下的人便開始竊竊私語,說孩子生來就剋父剋母,光看面相就不好,專門為安達家帶來不幸。
  安達宗景沒把傳言當一回事。他看兒子生來孱弱,便為他取名為吉丸。初為人父的他學著當年的安達泰盛,將鶴丸賜給了吉丸作誕生祝儀。
  「願安達家的傳家寶刀,能守護吉丸一世平安。」安達宗景雙手捧著鶴丸,將銀白色的太刀輕輕放在吉丸的襁褓旁。
  「能夠守護人的,從來都只有人而已。」鶴丸國永說。

  就像看著安達宗景成長一樣,鶴丸國永盤腿坐在刀架旁,看著吉丸慢慢地長大。吉丸的身子很弱,時常發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兩百多天是躺在病榻上過的。因此鶴丸國永能看到他的時間很長。
  小小的吉丸在沒法起床的時候,總是央求乳母說故事給他聽。乳母不擅說故事,常常說到一半就停下來想,就連情節簡單的故事都說得顛三倒四、七零八落。吉丸也不在意,反倒是鶴丸國永在旁邊聽得生氣起來。覺得自己可以講得更精采,要他聽這麼難聽的故事,簡直是一種折磨。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插嘴,偏偏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聲音。為此他還生了一陣子的悶氣。
  在能起床的日子,吉丸會抱著放在一旁的鶴丸,問著戰場上的各種事情。身為武士之子,吉丸對於戰場有一種本能的好奇。特別是他身子弱,耐不住身體訓練,反倒更加嚮往。他時不時會來扯一扯鶴丸刀鞘上的兵庫鎖,在心裡想像著自己揮舞鶴丸的英勇畫面。他向鶴丸許願,希望自己能長成一個強壯的人。
  鶴丸國永搖了搖頭,這不是他能做到的事情。
  吉丸的願望當然沒有實現。日子過得不特別快樂,也不特別痛苦。臥病在床久了,他逐漸長成了一個安靜而早熟的孩子。十分乖巧聽話,也常常掛著笑容。他沒有什麼同年齡的朋友,平常只有乳母負責照看他。很偶爾的時候會有家臣的孩子來陪他玩。大部分時候他都是獨自一人。無聲的寂寞有時候很難熬,在不知不覺間,吉丸開始對著鶴丸說話,總是自言自語地和鶴丸國永聊天。
  「鶴丸是一把刀,刀會不會生病呢?吉丸也好希望能有不會生病的健康身體。」
  刀不會生病,但如果沒有好好保養,還是會鏽蝕的。鶴丸國永說。
  「今天父親大人終於回來了,母親大人好像很高興的樣子,難得地對著我笑,誇讚吉丸是好孩子。吉丸很開心。鶴丸有沒有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呢?」
  我生來就是一把刀了,對於刀來說,大概沒有父母親的概念。但硬要說的話,打造出我的刀身、鍛造出我的靈魂的那個人,大概就像是我的父親吧。鶴丸國永說。
  吉丸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每說一句就會停頓一下,假想著鶴丸在回他話。他看不見鶴丸國永,不知道鶴丸國永就坐在他的旁邊,一一回應著他所說的話。就像是他的朋友一樣。

  時不時一些下人的流言蜚語會傳到吉丸的耳裡。說著他是安達家的掃把星,或許哪天又會生出什麼事故。一開始他聽不懂,聽到後來他漸漸地懂了。他疑心這或許就是母親大人從來沒有來病榻前親自陪伴過他的原因。就算他燒得厲害,嘴裡喊著母親大人的時候,母親大人也沒有出現。他問乳母,乳母卻只是心疼地緊緊抱著他,要他別再胡思亂想。
  鶴丸國永歎了一口氣。吉丸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待在吉丸的房間裡這麼久,見過紙屋河顯氏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紙屋河顯氏是個迷信的女人,聽著下人說起吉丸的面相剋父又剋母,從此就上了心。她永遠也忘不了在生吉丸時難產的恐怖。超越了人所能負荷的肉體上的痛苦、對於死亡的深刻恐懼,成了她嚴重的心理陰影,讓她始終無法真心地愛著自己的孩子。
  小小的吉丸躺在病榻上,轉頭看著刀架上的鶴丸。忍不住又許了一個願望。
  「希望母親大人這一輩子都能一直陪在我的身邊,不要離開。」
  又是一個難以實現的願望。鶴丸國永把玩著身上的金色鎖鍊,搖晃出只有他才聽得見的清脆聲響。他看著吉丸祈求願望成真的虔誠的神情,掛著病容的稚顏透露出殷切的盼望。眼裡純真無邪,是對他全心全意的信賴。
  鶴丸國永歎了一口氣。他站起身,走到了吉丸的病榻旁,蹲了下來。
  「如果你的母親大人沒辦法陪在你身旁,就讓我來陪你吧。」鶴丸國永說。
  他學著人類孩子的遊戲,伸出小指勾住了吉丸的小指頭。以神識化成的靈體無法與人類有任何接觸,他的手指沒有任何感覺,就像是與空氣打勾勾一般。然而這並不是一個如空氣般輕盈的承諾。
  「說謊的人要吞下一千根針。」鶴丸國永微笑著說。
  吉丸看不見他,此時卻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似地,也笑了起來。
  一眨眼之間,吉丸八歲了。西元一二八五年八月,安達宗景為吉丸舉行元服儀式。沿襲安達家與北条家的烏帽子親傳統,向北条家現任執權北条貞時的名諱裡借了一個字,將吉丸改名為安達貞泰。

 

【3】
  西元一二八四年,年僅十四歲的北条貞時繼任第九代執權。北条貞時的生母堀內殿是安達泰盛的妹妹,安達泰盛作為北条貞時的叔父,便將家督讓給安達宗景繼承,自己則趁勢而起,以有力御家人的身分把持了政權。安達家的勢力就此攀上了頂峰。
  然而在安達家的權力如日中天的同時,新的政治角力也悄悄浮上臺面。安達家作為御家人,向來難免與御內人對立,如今安達泰盛強力推行弘安改革,壓制了御內人的權力,更激化了其與御內人首領平賴綱之間的衝突。平賴綱同時也是北条貞時的乳母的丈夫,就任北条得宗家的家宰,握有的權力同樣不容小覷。
  西元一二八五年,平賴綱向北条貞時進讒言,指控安達家有意謀反。平賴綱指證安達泰盛之子安達宗景其實是源賴朝的私生子,安達泰盛有意讓安達宗景改姓源氏以繼承源賴朝之血統,總有一天會奪回幕府就任大將軍之位。繪聲繪影地描述了安達泰盛如何四處尋訪失散的源氏重寶髭切太刀,以源氏後裔的身分供奉在法華堂。以這些子虛烏有的事蹟,平賴綱極力揣掇北条貞時討伐安達家,十五歲的北条貞時聽信了他的話,下令討伐安達氏。
  十二月十四日清晨,平賴綱派兵襲擊了安達泰盛在松谷的別莊,喊著討伐謀反者的口號,誅殺安達一族。整個鐮倉陷入了一片慌亂,路上到處都是交戰的士兵、四處逃難的人民,以及戰爭所掀起的一片火海。安達泰盛被殺得措手不及,勉力率著安達一族奮力抵抗,激烈的合戰一直持續到下午四時,安達泰盛戰死。
  同時,甘繩的安達本邸也被平賴綱的士兵團團包圍。大量的箭矢射死了忙碌於家務的僕役,一個又一個的武士侵門踏戶地持刀衝了進來,逢人就砍。安達宗景見情況危急,吩咐信任的家臣帶著妻子兒子先躲起來,自己領著族人奮力抵抗。饒是安達宗景驍勇善戰,他發了狂似地吼叫,斬殺了一個又一個的敵兵,卻仍是不敵源源不絕的攻擊。在重重包圍之下,安達宗景終於漸感不支,身中數刀,死在家中的長廊之上。享年二十七歲。
  屠殺仍在持續。平賴綱一方的士兵一邊大聲地嘲笑著安達家的末路,高聲喊著叛亂者安達宗景已死,一邊毫不留情地斬殺著眼前的每一個人。紙門被踹破,激戰之中被打翻的火燭,點起了熊熊燃燒的火。
  「還沒見到安達宗景的嫡子。」其中一個士兵說。
  「想必還躲在裡頭。」另一個人冷哼了一句,「死也要給我翻出來,平賴綱大人交代了要安達一族死,一個都不能放過!」
  安達貞泰躲在其中一個裡間裡瑟瑟發抖,緊緊抱著懷中的銀白色太刀。鶴丸國永感受到他的體溫與心跳,全都顫抖著恐懼的聲音。在一旁的乳母聽著慘叫聲與咆哮聲越來越近,也慌張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只聽著一旁紙屋河顯氏與家臣商議,要讓乳母帶著安達貞泰先躲在隔壁房的一個地窖,等敵兵離開後再行逃走。
  「地窖隱秘,想來敵人應該不容易發現。鐮倉現在不安全,之後必須想辦法離開,逃到金澤家北条顯時大人那裡。」家臣點點頭,「由我做掩護,夫人也請一起躲進地窖。」
  紙屋河顯氏搖搖頭。「我生是安達家的人,死也是安達家的鬼。如今宗景大人既死,我也沒有獨生的意義。」她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
  「護我走上最後一程。」她說。意志堅決得讓家臣毫無置喙的餘地。
  安達貞泰恐懼地看著母親大人。他的母親什麼也沒對他說,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吩咐了乳母幾句,便趕著乳母走。乳母哭著拉起了他,奔出走廊,跑到了另一個房間。拉開了地窖的門,護著他躲了進去。鶴丸國永跟著他們走了出去。眼前的走廊裡煙霧瀰漫,盡頭隱隱約約閃著火光。空氣裡滿滿的是血的味道,走在前頭的安達貞泰忍不住彎下了腰作嘔。忽然刀光一閃,鶴丸國永替安達貞泰回過頭來,看見紙屋河顯氏抽出了短刀,往喉頭一刺。
  在地窖要關起來的那一刻,安達貞泰聽見了紙屋河顯氏這輩子所發出的最後一個哀聲。

  乳母帶著安達貞泰大氣也不敢吭,悄無聲息地在地窖裡躲了一天。所幸火在延燒過來之前便被撲滅了,敵軍也沒有仔細搜索屋子,始終沒發現他們的藏身所在。地窖簡陋,能聽見敵軍在上方來回走動與說話的聲音。聽說安達泰盛那裡有一具認不出身分的孩童屍首,他們把那孩子當成了安達貞泰。
  趁著深夜沒人看守的時候,乳母偷偷帶著安達貞泰爬了出來。偷偷摸摸地要離開安達本邸。鶴丸國永看著殘破得如同廢墟一般的房屋,到處都沾上了乾涸的血跡,忍不住回想起之前的寶治合戰。在火滅了以後安達義景曾帶著他走進三浦家的宅邸,也是差不多般的光景。
  忽然安達貞泰驚叫了一聲,乳母趕忙掩住了他的嘴。鶴丸國永順著安達貞泰的眼光看過去,眼前高高一座屍首堆疊起來的小山。雖然夜色很濃,但在屍首堆裡有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大,十分顯眼。那張僵硬的臉孔,正是安達宗景。
  乳母鬆開了手。只見安達貞泰扭曲著臉孔。眼睛張得很大,嘴唇不斷顫抖,臉部的肌肉朝不同的方向拉扯著驚恐與悲痛,顯然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他手裡的鶴丸差點便要掉到了地上。乳母眼明手快,一把奪過了鶴丸,另一手拉著他趕緊離開。
  從那一刻開始,安達貞泰便不再說話了。殘酷的世界奪走了他的父母,奪走了整個安達家。他已經沒有任何話語要對這個世界說了。
  乳母帶著安達貞泰東躲西藏,好不容易逃出了鐮倉。如今的鐮倉簡直像是與安達家一同陪葬似地,陷入一片死寂。平賴綱誅殺了所有與安達一族相關的人,不僅安達一族五百多人死於非命,就連其他與安達氏有親戚關係的幾個家族也受牽累。年紀輕輕的北条貞時止不住平賴綱的趕盡殺絕,無奈間也只能暫時離開鐮倉避難。卻沒想到在霜月發生的這場騷動,不只鐮倉遭殃,波亂竟是遍及上野國、武藏國以至於全國。鐮倉幕府自開幕以來,一直都是有力御家人的安達氏,就此滅亡。

 

【4】
  安達貞泰被帶到了與安達氏親近的金澤流北条顯時家,尋求姑母千代野的庇護。卻沒想到北条顯時同樣也自身難保。受到霜月騷動的波及,北条顯時被迫與千代野離緣,流放到下總國。千代野無處可去,只能選擇在圓覺寺落髮出家,拜入無學祖元禪師的門下。臨走前千代野問乳母願不願意帶著安達貞泰搬到圓覺寺附近,多少有些照料。乳母側著頭想了一下,她的丈夫在動亂中死去,如今她已無家可歸。她便接受千代野的安排,帶著安達貞泰來到鐮倉的瑞鹿山。知曉內情的無學祖元禪師替他們在山中搭了間小屋,時不時接濟他們,讓他們能有基本的溫飽。從此乳母與安達貞泰相依為命,勉力活了下來。
  從霜月騷動事發的那一天開始,安達貞泰便一直保持沉默。就像是要與整個世界抗議一般,他不再開口說任何話,也不願做任何表示。連點頭或搖頭都不肯。不管是誰問他話,他都閉口不答。即使是最親近的乳母也無法從他那裡得到回應。
  他是打從心底要與這個世界隔絕,鶴丸國永想。安達貞泰也不再像小時候一樣,自言自語地和他說話了。他看著安達貞泰的眼睛,從他的眼神讀不出任何訊息。整個人就像是隔著一層堅硬的外殼,外頭進不去,裡頭也出不來。
  惟一的入口,便是他那小小的手心。
  不知從何時開始,安達貞泰無論走到哪裡,都緊緊抓著鶴丸。片刻也不分離。就連睡覺也要緊緊抱著鶴丸才能入睡。透過鞘身,鶴丸國永清楚地感受他那瘦小身體所傳來的體溫。小小的手心遞來一陣又一陣的心跳。微弱卻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從他的手心裡,能聽見他心底的聲音,在夜晚裡也能看見他的夢。
  好想死。安達貞泰一遍又一遍地說。好想死。這裡已經沒有任何他留戀的東西了。活著只有失去,只有痛苦,只有讓人害怕的一切。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他隻身一人。為何只有他還活在這裡呢?他喃喃地說。
  鶴丸國永踩進了他的夢裡。是一片腥紅色的夢。在大得不可思議的宅邸裡,有著熊熊燃燒著的大火。鮮血四處流淌,處處是屍首堆疊成的小山。宅邸很大,安達貞泰獨自一人,害怕得直發抖。他四處繞呀繞,想要找尋逃出去的出口。卻怎麼樣也找不著。牆壁上浮出一張又一張的臉孔,全是安達宗景瞪大雙眼死去時的表情。空氣裡傳來陣陣哀鳴,全是紙屋河顯氏自盡時所發出來的痛苦聲音。安達貞泰害怕得拔腿狂奔,跑沒幾步卻痛苦得蹲下身來。「安達家的掃把星。」不知道是誰的聲音這麼說。「專門為安達家帶來不幸。」
  「如果沒有生下我就好了。」安達貞泰在夢裡哭了起來。
  鶴丸國永站在安達貞泰的背後,看著他蹲在地上嚶嚶地哭泣。雪白的身影在腥紅色的夢裡顯得格外搶眼。他轉過身奔跑,四處替安達貞泰找尋出口,卻赫然發現宅邸裡沒有門。四面八方全是死路。
  他愣在原地,覺得心裡又有什麼東西堵塞了。夢裡那巨大而強烈的悲傷滲進了他的心。鶴丸國永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角,邊緣染著一點血漬。慢慢地血漬越染越大,浸染了他一身的血色。
  「無論未來經歷了什麼,都不要失去作為刀劍的本心。」冷不防地三日月宗近的嗓音在他心底響起。兩百多年前的臨別贈言,竟是一語成讖。鶴丸國永歎了一口氣,將未完的話說完:「我們雖然擁有人類的外形,卻不是真正的人類。」
  語聲方落,鶴丸國永身上的一身腥紅如潮水般地褪去,瞬間消失不見。

  安達貞泰持續做著這樣的夢。時不時會從夢裡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隨著時間流逝,才慢慢沖淡了夢裡的血色。他仍然不肯說話。無法抹滅的憂傷讓他漸漸長成了一個憂鬱而瘦弱的少年。過了幾年,他的內心終於承受不住,整個人徹底潰堤。鶴丸國永眼睜睜看著他一天比一天衰弱,身體上的痛苦與心內的傷同時煎熬,最後一丁點的求生意志徹底被消磨殆盡,成了一個空殼子。
  西元一二九三年,安達貞泰病死。享年十六歲。在死去的時候,他仍然緊緊地懷抱著鶴丸。就如同孩提時代的他一樣。
  
  在安達貞泰死後,乳母含著眼淚,請求寺裡的人幫著她一起將安達貞泰葬下。寺裡的人弄來了一口樽型的棺材,讓乳母為安達貞泰換上了白裝束,放進了座棺之中。一切都準備停妥,她將鶴丸放進了安達貞泰的懷抱裡。如今少主既死,這把刀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願安達家的傳家寶刀,能守護少主來世平安。」她誠心地祝禱。
  鶴丸國永沒說話。他學著安達貞泰的姿勢,擠進了狹小的棺材,緊緊地挨在他的身旁。他看了看少年蒼白的屍首,又仰頭看了看碧藍而璀燦的天空。旁邊有著幾棵高大的榕樹,細長的枝幹散開了無數的綠葉。從葉間的縫隙裡,灑下無數個金色光點,淋了他和安達貞泰一身。他一直記得在許多年前,他和吉丸打了一個勾勾,約定好要代替他母親陪他度過這一輩子。
  「真是沒想到呢。讓刀來殉葬什麼的,要我不驚奇也難哪。」鶴丸國永笑著說。在棺蓋掩上之前,他用力地看了天空最後一眼。趁著眼底灌滿了天空的顏色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
  沒想到作為一把刀,真能陪著誰一生一世,他想。

  棺木被深埋進土中。不久以後,瑰麗的彼岸花在安達貞泰的墓前生了根,在秋彼岸之時,肆無忌憚地開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倒披針形的花瓣盛開,綻放著如血一般的顏色。彷彿不屬於這個人世間似的、像是要泣出血來的豔紅,連成了一片張狂的火燄。豔美絕倫,美麗得簡直像是一種詛咒。

 

【5】
  鶴丸國永閉著眼睛。聽著鐵鍬鏟起泥土,一鏟一鏟地將棺木掩埋。泥土灑在木棺上,最初還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到後來卻是漸漸地成了悶響,終於再也聽不見了。棺木被深深地埋在了地底下。所有聲音都離他遠去。
  世界竟能如此安靜,鶴丸國永不可思議地想。很快地空氣裡只剩下死寂,以及濃濃飄散的死的氣味。漸漸地也沒有空氣了,就連鶴丸國永也覺得窒息。在聲音之後,時光也遺棄了他。時間就像是靜止一般,他感受不到任何時間的流逝。一切的刻度頓時失去意義。眼前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習慣了黑暗以後,鶴丸國永勉強能看到緊挨著自己的安達貞泰了。安達貞泰靜靜地睡著,懷裡摟著銀白色的太刀。他的屍首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刺鼻難聞的臭味。鶴丸國永不當一回事地繼續倚著他。這麼多年來他夜夜陪著安達貞泰入睡,早已習慣了人類的體溫。呼吸的起伏,淺淺跳動著的心跳,穩定的氣息。現在他的鞘身只感受到一片冰涼。真是諷刺呀,他看著安達貞泰憂傷的表情,如此地想。分明是奪人性命的刀,竟會因為人的死亡而感傷。
  死亡的氣味越來越濃重。在絕對的死寂之中,他抱膝而坐,靜靜地想著這兩百六十多年來所發生的事情。五条國永、平維茂、坂額、安達貞泰,過去持主的面孔一一在他心頭浮現。他想著他們的靈魂,想著他們各自懷抱著的傷心。這些年來他沉默地背負著他們的感情,他們卻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只留下他在人世間繼續流轉。他所背負的東西一直都沒有消失。
  相遇很短,短得就像夕顏花盛開的那一瞬間。他的刃生卻很長。每一次的相遇都註定了別離,說再見也變得越來越難了。鶴丸國永歎了一口氣。再美好的時光都會迎來終結的一刻,背負著的傷痛想起來依然還是痛。大概是有點累了吧,鶴丸國永自言自語地說。但已經無所謂了。
  他閉上眼,靜靜等待著自己的鏽蝕。過了很久,他睜開眼睛,安達貞泰的屍首已經化成白骨,自己卻還是完好如初。他又閉上了眼。非常難熬,完全就是等待。而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裡,就連等待也能是一種凌遲。
  鶴丸國永沉沉睡去,抱持著不再醒來的覺悟。他睡了很久,又或許沒那麼久。在被時光遺棄的夾縫裡,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時候。
  忽然間有了聲音。鶴丸國永張開眼睛。有什麼正挖扒著泥土,鐵鍬撞擊到岩石,發出很清脆的金屬般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漸漸地還能聽見有誰在說話。
  「挖到了,就是這裡。」
  「沒想到安達家的死小子竟然死在這裡。」
  「噓,別再說話。天就要亮了,當心被寺裡的人發現。」
  棺木被打開了,眼前是三個男人的陌生的臉。越過他們的肩膀朝外邊看去,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月亮又大又圓,閃爍著銀白色的柔和的光芒。
  「傳言果然是真的,執權大人要的就是這把刀!」
  滿臉鬍渣的男人邊說邊伸出一隻手,將鶴丸從安達貞泰的懷中抽了出來。男人的力道有點大,安達貞泰的懷裡一空,整個身體便歪到了一邊。骨骸碰到了棺木,發出清脆的喀的一聲。鶴丸國永看著安達貞泰,那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已成了深深的兩個眼窩。眼窩裡明明什麼都沒有,此時此刻卻流露出悲哀的祈求。
  「住手。」鶴丸國永爬出棺材,再一次地踏上了讓他又愛又恨的人世間。他語帶顫抖,心裡知道自己所說的話也只是無謂的祈求。「不要再奪走貞泰的東西了。貞泰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男人們聽不見鶴丸國永說的話。他們蓋起了棺蓋,開始在棺木上灑上泥土。鶴丸國永站在他們的身後,無力感浸滿他的全身。墳前彼岸花依然紅豔似火,在月光下妖豔異常。原來又是秋天。。
  墓穴再次被填平。安達貞泰孤伶伶地被遺留在漆黑的地底。
  其中一個男人抽出了鶴丸,湊著月光看鶴丸的刀身,評論著說:「狀況不是很好,已經要鏽了。疏於保養,又埋在土裡太久了。」
  「哼,安達家的小鬼也真是奢侈。竟然用這麼高貴的名刀陪葬。」
  「走吧,趕緊回去交代。執權大人不喜歡等。」
  「嗯,走。」
  鶴丸國永悲哀地看著安達貞泰的墳。月光清冷,淋了他一身。在漫長的刃生裡,他日復一日地看著相同的月亮,從沒有一刻覺得月光竟能如此淒涼。
  作為一把刀,只能任憑此身在人世間流轉。
  男人們逐漸遠去,鶴丸國永不得不走。他踩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再看了一次安達貞泰的墓。彼岸花無情地盛開,綻放著安達貞泰最討厭的紅色。
  「對不起,吉丸。」他說。「說謊的人該吞下一千根針。」
  鶴丸國永轉身便走,一步一步地走回人世間。每走一步,他身上的衣裳便染紅了幾分。一滴淚無聲地滑落在他那如夢似幻的美麗面容,在月光之下映著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