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丸國永中心】《手のひらの花火》WEB再錄(2)坂額

  • 2016/2/13 CWT42《手のひらの花火》(掌心裡的煙花)WEB再錄。
  • 全書共四章,再錄將分成四篇刊載。
  • 畢竟也是一年半以前的作品,如今看來當然有許多想要修正的地方,也曾經想要針對部分章節重新加筆修訂一次。但以現在角度來看,一年半以前的考據、筆法甚至劇情編排都還是太過於天真了,現在要修訂恐怕又是半本以上必須改寫。因此在改寫計畫確立之前,姑且先再錄本子最原本的樣子。為求公平起見,再錄內容不改任何錯字,不管什麼都請多加包涵。
  • 要問我的話,這本可以說是我目前為止最喜歡的一本作品,同時也是迴響最好的。決定絕版以後也有一些希望加印的聲音,但果然過去的就應該颯爽讓它過去。目前刃生系列的下一本已經決定是三日月《浅い夢、見やしゃんせ》,希望能順利在今年十月寫出來。
  • 有什麼感想依然歡迎填寫感想表單告訴我。

 

第二章 坂額

 

【1】
  作為第一任持主,平維茂帶給了鶴丸國永很精采的回憶。
  被世人推為「餘五將軍」的平維茂,個性冷靜自持,有勇有謀,是個傳奇般的人物。最初在陸奧國與藤原師種一戰成名,威名響徹關東。此後官拜鎮守府將軍、信濃守,從五位上。鎮守府將軍位高權重,職掌北方的防務,一向被視為武門榮職。為此平維茂時常征戰沙場,歷經了大大小小的戰役。
  西元一零三五年,鶴丸成為了平維茂的太刀。平維茂鶴丸繫在腰間,出入相隨。鎮守府將軍平日職務繁忙,同時作為信濃守,也有領地的事務要由平維茂決斷。鶴丸國永看著平維茂與家臣議論政務軍事,閒暇時鍛鍊武藝,光是看著就覺得充實有趣,沒有什麼時間能感到無聊。
  同年,平維茂佩著鶴丸上了戰場。直到現在,鶴丸國永還能記得這一場戰役。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征戰,卻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上單純作為一把刀而活。那時候信濃國的盜賊猖獗,平維茂不斷鎮壓,他們卻不知道從哪裡又集來了一群流氓勢力,時常滋擾領民。平維茂忍無可忍,領著二百士兵便要直搗盜賊巢穴。行經千曲川附近,半路就碰上了盜賊迎擊。盜賊浩浩蕩蕩四百多人,首領瞇細著眼,狂妄地看著平維茂平維茂也不發一語,只是冷冷地回瞪著他。
  雙方對峙,兩邊都按兵不動。空氣裡傳來冷冽的肅殺感,所有人都屏氣以待,就連鶴丸國永也覺得窒息。刀身能夠清楚感受到黏滯在空氣中的緊張。
  忽然間盜賊首領一聲大喊,盜賊們一齊衝了過來。幾個盜賊舉起刀就要往平維茂的頭上砍。只見平維茂不慌不忙,從腰間抽出鶴丸來,認準了敵方的要害,利刃出鞘,率先砍下了第一刀。鮮血瞬間浸染了鶴丸的刀身。
  這就是血啊,鶴丸國永心想。原來這就是人類的血。略帶著黏稠感的紅色液體,如鐵鏽般的腥味。很不錯的味道。
  一刀又一刀。平維茂一邊揮舞著鶴丸殺敵,一邊吆喝著指揮士兵作戰。他的聲音響亮,在殺伐聲中依然清晰可辨。跟隨他的士兵個個驍勇擅戰,即使人數相差了三倍左右,卻能以一敵三,將盜賊逼得節節敗退。空氣裡很快就瀰漫著濃臭的血腥味。看準盜賊已有撤退之勢,平維茂高聲喊了些什麼,從盜賊背後的叢林裡竄出了伏兵,形成了包圍之勢。
  「別小看我了,狗賊。」平維茂冷哼一聲,一刀斬下了盜賊首領的頭顱。全軍頓時歡聲雷動。
  在鋪天蓋地的歡呼聲之中,鶴丸國永現出了靈體,站在血泊之中。眼前三百多人的屍首橫遍一地,他才回憶起剛剛所發生的所有事情:人類脆弱而不堪一擊的軀體,噴灑著的鮮血,兵刃相交的清脆聲響,吶喊、嘶吼與悲鳴。冰冷的空氣,被揮舞著的感覺,切開血肉時的溫熱觸感,被緊握在人類手心裡感受到的熱度,傳來的脈動、鼓躁著的心的聲音。原來這就是戰場啊,他想。人人皆懷抱著不同的心思而來,在踏上戰場的當下便拋棄了所有人性。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善惡與是非的論斷,沒有多餘的念想。在這一瞬間裡,只剩下了最純粹的對生的追求。
  他轉頭看向了正握著他的持主。平維茂看不見他,只是將手中的刀往地上的屍首身上擦了一擦,眼神又回復了平常的冷靜。世人皆說平維茂是出了名的冷靜,泰山崩於前也有本事不改其色。鶴丸國永跟在平維茂身旁一段時日,也一直覺得他喜怒不形於色,感情內歛得像是沒有任何情緒一般。現在他才終於知道,無論平日再怎麼平靜無波,上了戰場以後,就連平維茂也能有那樣的表情、那樣滾燙的手心。
  將刀上的鮮血擦去以後,平維茂舉起鶴丸來,就著日光端詳著優雅的刀身。
  「刀身細長,卻能有削鐵如泥的鋒利。外形極美,實戰起來也毫不遜色。是一把好刀哪,五条國永果真名不虛傳。」平維茂說。他收刀入鞘,轉頭向家臣吩咐了些什麼,率隊歸城。
  鶴丸國永嘿嘿一笑,替五条國永收下了平維茂的讚賞。他踩著輕鬆的步伐,哼著從士兵那裡學來的小調,跟著平維茂回城。
  由此役開始,鶴丸成為平維茂的愛刀,在他的手裡殺敵無數。平維茂英勇擅戰,時常身先士卒,將鶴丸發揮得淋漓盡致。鶴丸國永從此愛上了戰場。
  比起鮮血的祭禮,鶴丸國永更喜歡人類對於生命最原始的渴望。在欲望橫流的人心之中,最無法抗拒的終歸是求生的本能。那股渴望化為生命力,透過心臟的脈動傳到了鶴丸國永的心,讓他的心也為之震顫。人類強而有力的心跳,成為了他自己的心跳。怦咚怦咚響著的鼓動,告訴他此時此刻他是存在的。即使自己只是冰冷的一段鋼鐵,在戰場上也能擁有人類般的體溫。
  在戰場上的他,就只是一把為戰而生的刀。
  「好熱鬧呀。」鶴丸國永看著戰場,意氣昂揚地笑著。現在他的背上有了兩道傷痕。平維茂經歷了兩次激戰,鶴丸兩次都為他抵下了致命一擊。一次是家臣無預警的叛亂,一次是行經戶隱山遇到的偷襲。利刃和箭矢在鶴丸的棟上留下了兩道譽傷,成為了他最驕傲的證明。
  此後平維茂年歲漸高,篤信佛教的心也日益堅定,終於從戰場上引退,過著潛心修佛的日子。鶴丸國永於是又重新過起了待在刀架上的生活。只可惜鬼女紅葉的傳說始終只是個傳說,平維茂終其一生都沒有再提起刀了。
  鶴丸國永在平維茂的身邊待了十三年。對於付喪神來說,不過就是彈指般的時間,卻和他背上的傷痕一樣,成了他銘刻在刀心上的永恆記憶。
  西元一零四八年,平維茂去世,享年五十九歲。鶴丸國永在他的身旁,目送他走完了絢爛人生裡的最後一程。
  「再會了哪。」鶴丸國永說。「真懷念你在戰場上的表情啊。」

 

【2】
  平維茂在死前,將鶴丸賜給了出任秋田城介的三男平繁茂。鶴丸國永便離開了信濃,來到了越後。從此在越後平氏的手中代代相傳。
  日復一日皆是平靜的日子。家務政務事事繁忙,卻與鶴丸國永全無關係。他坐在刀架旁,百無聊賴地晃著腿,聽著房間內平繁茂和家臣們討論政務。全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小事,一點趣味都沒有。他歎了一口氣,在地上躺成了一個大字形。總覺得平繁茂跟平維茂很像,冷靜的個性就像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處理政務的龜毛程度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難怪平維茂向來最疼這個兒子,臨死前還特別將他叫到跟前,把自己賜給了他。
  他連聲抱怨了幾年,期待的戰役終於來臨。西元一零五一年,陸奧守藤原登任決心討伐已形成半獨立勢力安倍氏,他請求秋田城介平繁茂出兵,平繁茂便親自攜著幾千兵力來到了陸奧國,在鬼切部與安倍氏進行激烈的交戰。鶴丸國永雀躍著再次踏上了戰場,他被握在平繁茂的手中,替平繁茂劃開了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沒想到幾個時辰以後,安倍氏突發奇襲,逼得藤原登任與平繁茂的聯軍節節敗退,竟是兵敗如山倒。平繁茂無暇進攻,只能揮舞著鶴丸禦敵自保,在敵軍包圍之下奮力殺出一條生路。鶴丸國永聽著平繁茂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似的跳法,不由得覺得平繁茂和他的父親果然很相像哪。
  最後平繁茂勉強保住一命,逃回了本營,灰頭土臉地撤兵。這場鬼切部之戰,安倍氏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從此平繁茂便卸下了秋田城介之位,舉家遷移至越後國北部定居。日子又重新歸於平靜,甚至比起以往更加索然無味起來。難得刀刃出鞘,也只是日常比劃。平繁茂再也沒有踏上戰場了。
  鶴丸國永斜臥在刀架旁,眼前只剩下瑣瑣碎碎的生活。偶爾能透過窗櫺看著冬天飄下的皚皚白雪。他開始懷念起以往還不知道何謂無聊的時候。等待如果也能有點趣味就好了,他一邊把玩著羽織上墜著的兵庫鎖一邊如此地想。對於刀的付喪神來說,漫長的時光分明一眨眼就過了,他卻總想著每分每秒都要有點驚奇,越是期待便也越是無奈。刀靈用不著睡覺,但鶴丸國永學著人類的樣子窩在角落,無聊久了竟然也有睡意。他輕輕閉上了眼,陷入深沉的睡眠。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平繁茂已經去世,他被插在了長子平貞茂的腰間。沒有夢,剛醒來的時候有一點朦朧,必須花一些時間才能找回存在的實感。他揉了揉眼睛,在眼前的越後北國一片榮景。原本人煙稀少的村落,竟變得繁榮熱鬧,人潮熙來攘往。鶴丸國永聽到有人喊平貞茂為城太郎,一時之間還摸不著頭腦。後來才知道原來平繁茂成了最後一任的秋田城介,平貞茂作為城介家的長男,便被世人喊作城太郎。越後平氏從此被稱為越後城氏。在他沉沉睡去的這段時間裡,城氏在越後發展,漸漸地有了自己的勢力,儼然成為了越後的望族。人世間只要一點點時間就足以有很大的變化。但對鶴丸國永來說,不變的依然是單純的日子。沒有人看得見他,他卻在這裡看著彷若與他無關的世界。
  鶴丸國永再次陷入沉睡。只偶爾醒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從個性急躁的城重家到平庸無奇的城永基,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他被傳到了城資國的手裡。城資國性情溫和,處事優柔寡斷,他知道自己成不了什麼氣候,便也無心於政事之上,很早便將家督之位傳給了長子城資永,過著隱居的生活。不同於父親的溫和平庸,在京裡出任檢非違使的城資永是個可茲信賴的大器之才。城資永以善戰聞名,鶴丸國永一直期待能成為他的刀。好不容易真的易主了,城資永卻沒攜他上京,依然將他擱在越後,作一把空有虛名的傳家寶刀。
  「哎,只好再睡幾年了嗎?」
  鶴丸國永無奈,表情難掩失望。他伸了伸懶腰,稍微挪動身體,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坐姿。正要闔眼,便看到乳母抱著城資國剛滿一歲的女兒進了大廣間,像是要找什麼東西。東西沒找著,嬰兒卻在乳母的懷中動來動去,一雙靈活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忽然轉過頭來,直盯盯地看著鶴丸國永。在她漆黑晶亮的眼裡,可以清楚地見到自己的白色身影。鶴丸國永很訝異,這麼小的人類的孩子,竟然看得見他。
  「咿呀──」嬰兒朝著鶴丸國永揮手,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她扭動著想要掙脫乳母的懷抱,好不容易才讓乳母放下了她。笑嘻嘻地往他這裡爬來。
  鶴丸國永「哦」了一聲,睡意全消,饒富興味地看著嬰兒。只見她爬到了他的跟前,伸出小手在空中抓呀抓的,想抓他身上掛著的兵庫鎖。鶴丸國永輕輕向前傾,讓金色的鎖鍊停在嬰兒搆得著的高度。她伸手一抓,卻抓了個空。來回抓了好幾次,無論怎麼樣都無法碰到鎖鍊。有時明明抓住了,又像沒抓住一樣,手裡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感覺。試了幾次以後她終於忍耐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啊啦,好端端地怎麼哭了起來呢?」乳母連忙奔了過來,抱起嬰兒直哄。「別哭別哭,小姐,別再哭啦。」
  無論乳母怎麼哄,嬰兒都沒有要停止哭泣的意思,只是哇哇地哭,小手一直指著鶴丸國永的方向。鶴丸國永突然覺得有點心虛。他重新坐好,向著嬰兒扮了幾個鬼臉,擺出各式滑稽的表情。這才讓嬰兒慢慢止住哭聲,逗得她重新展露笑顏。
  乳母看著懷中的嬰兒,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怎麼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的呢?真是奇怪的孩子。」她回頭向嬰兒盯著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擺著一把銀白色的太刀。
  乳母抱著嬰兒離開了大廣間。鶴丸國永笑著朝嬰兒揮了揮手,說了聲再見。
  好啦,這下不用忙著睡啦,他對自己說。日子又要變得有趣起來了呢。

  自從知道坂額看得見自己以後,鶴丸國永只要一見到她,就會逗著她玩。坂額最喜歡看鶴丸國永扮的鬼臉,時常被他逗得咯咯地笑。在她還是嬰孩的時候倒沒什麼,但隨著她漸漸長大,無心的童言童語卻常常惹來麻煩。
  「白色的大哥哥──」天性活潑的坂額每次走進大廣間,都會大聲向鶴丸國永打招呼。鶴丸國永怕她挨罵,連忙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卻總是來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跟在後頭的乳母臉色唰的一聲變得鐵青。
  「不是說了不要再和『空氣』說話了嗎?」乳母很生氣,拉著坂額離開大廣間。坂額總是讓她意識到這世界存在一些看不見的什麼,這讓她覺得很不安。她好幾次向城資國請求要把鶴丸移到收藏庫,都被城資國微笑著敷衍了過去。城資國之前帶坂額去神社參拜過一次,那裡的大宮司都說坂額擁有巫女的資質,生來便能看見凡人所無法看見的物事。他寵溺女兒,不願干涉她與生俱來的特別的世界。
  即此如此,乳母還是費心教育坂額,讓她不要和旁人看不見的物事說話,以免被人說閒話。在她的苦口婆心之下,坂額總算收歛了些,不再明目張膽地和鶴丸國永打招呼了。偶爾趁著旁人不注意的時候,才悄悄溜去和鶴丸國永說話。她很喜歡鶴丸國永,白色的大哥哥會說很多有趣的故事給她聽,告訴她很多她所不知道的事。她特別愛聽先祖大人在戰場上發生的故事。

  有一次坂額趁著乳母不在,興奮地拿著一朵花來給鶴丸國永看。
  「鶴丸你看,父親大人為我摘的花!」
  「哦,挺漂亮的嘛。」鶴丸國永說。沒特別把花的事情放在心上。對一把刀來說,花就只會是花。
  「這是龍膽花,是坂額最喜歡的花噢。」坂額高高地翹起下巴。「父親大人說鶴丸身上的花紋就是龍膽花。」
  「哎呀哎呀,這真是嚇到我了呀。」鶴丸國永吃驚地說。這才仔細地端詳起坂額手中的花來。龍膽花有著筒狀鐘形的花冠,在前端裂成五瓣,綻出藍紫色的美麗顏色。姿態簡單樸實,卻十分清雅,散發出秋天般的氣息。
  「我只知道我的刀鎺上鏤雕著利無動的花紋,沒想到就是這花。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利無動哪。」鶴丸國永說。原來他的刀鎺上還雕了這樣美麗的花朵。許多人盛讚他刀鎺的花紋雅致,倒是沒人讓他親眼見識到龍膽花真正的樣子。不知道五条國永當年為何在眾多花紋中偏偏挑了龍膽花。
  「你是第一次看到。」坂額沒全聽懂鶴丸國永的話,只得意地重述了一次她覺得最重要的部分,高興得滿臉通紅。
  「嗯,我是第一次看到。謝謝妳,小姑娘。」鶴丸國永微笑著說。
  「我還有更厲害的事要跟你說。」坂額非常開心,她雙手叉腰,小小的身體站得挺直,鄭重地向鶴丸國永宣布:「父親大人說要讓資永哥哥把鶴丸賜給我,這樣以後鶴丸就是坂額的守護寶刀了。等坂額長大以後,要帶鶴丸去戰場!坂額要像先祖大人一樣,英勇地保護整個城家!」
  鶴丸國永一愣,隨即笑出聲來。笑了好一陣子才勉強止住。是個有勇氣的小姑娘哪,他想。有這樣可愛的小主人,並不是件壞事。
  坂額看鶴丸國永笑她,心裡很不服氣,才正要抗議,卻聽見後面有人高聲喊她的名字。
  「坂額!不是說要學弓嗎?助茂哥哥親自來教妳啦!」城助茂手裡拿著一張小弓,大聲喊著坂額。城助茂是坂額的二哥,城資國老來得女,兩個兒子和坂額都差了三十幾歲。繼承家督之位的長子城資永穩重老成,次子城助茂卻是頭腦簡單,十足的孩子氣。因此雖然眾人都寵著坂額,卻是城助茂最得坂額歡心。
  「是助茂哥哥!」坂額連忙奔了出去。「我在這裡!」
  鶴丸國永目送著她離開的小小身影,想著這個人類的孩子,或許真能為他帶來更多的驚喜也說不定。

  西元一一七九年,按著大殿下城資國的希望,作為城家當主的城資永鶴丸賜給了坂額。鶴丸就此成為了坂額的守護寶刀。小小的坂額還不到能夠佩刀的年齡,她央求父親大人將鶴丸從大廣間移到了她的外間,從此說話更加方便了。她愛哭愛笑,對於什麼都感到好奇,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和問不完的問題。情感更是豐富得讓人吃驚。常常因為花凋葉落而感傷。看見受傷的小鳥,也會對於那痛苦感同身受似地哭泣。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孩子呀,鶴丸國永心想。在她的身上有著像生命般的本質性的東西,散發出耀眼的光。
  作為武家的女兒,生性好動的坂額自小便對習武很感興趣,時常纏著城助茂和其他家臣教她。城助茂打量著女孩子近身戰不利,便要家臣專心教她練弓。卻沒想到這一練竟是練出了興趣來。習武並不是一件易事,在旁邊看著的鶴丸國永本以為坂額很快就會半途而廢,沒想到她意外地很有毅力。雖然嘴上常常喊累,遇上瓶頸也容易覺得灰心,她卻沒有一天停止練習。細嫩的小手因為拉弓而結了厚厚的繭,她也不覺得醜,只是一心一意地盼望著之後能上戰場,為城家爭奪榮耀。
  只可惜一切都沒來得及等到坂額長大。隨著平清盛病死,伊勢平氏政權的輝煌時期不再,對於自保元之亂以後便一直跟隨平清盛的城家來說,並不是一個好消息。然而人世間總是禍不單行。西元一一八一年,城資永奉平家之命追討在信濃舉兵的木曾義仲,從越後、會津四郡、出羽南部集合了一萬士兵,卻在出兵前生了重病,猝死在軍營中。平家折損了一員重要大將,坂額也自此失去了疼她的長兄。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天開始,鶴丸國永看著坂額一連哭了好幾夜,眼睛腫得像胡桃一樣,簡直沒法見人。經過這些年,他終於知道人類會因為生離死別而傷心難過,卻一直無法對於那傷痛感同身受。寄宿在冰冷的鋼鐵之中,他對於「失去」的理解只是上天所創設的無可反抗的必然。
  城家的命運開始急轉直下。城資永的長子資盛年紀尚小,城家的家督之位便改由弟弟城助茂繼承,從此改名為長茂。城長茂奉命接替死去的兄長,率兵遠征信濃。頭腦簡單的他沒有兄長的才能,只是一味躁進短慮,犯下了兵家大忌,在橫田河原之戰慘敗於僅僅三千人左右的義仲軍,對平家造成了莫大的打擊。平家雖然氣惱城長茂帶兵不力,但顧忌木曾義仲勢力,還是任命他為越後守,欲借助城家來牽制木曾義仲的行動。卻沒想到城長茂竟連地方政務也處理不好,為平家帶來不少麻煩,忍無可忍之下只好罷免了城長茂的越後守之位。為此城長茂被時人譏笑為「天下之恥」。坂額心疼兄長,卻無計可施。十一歲的她只能每天持續地練習拉弓,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間斷。她讓鶴丸國永在她旁邊替她數,每一天都要射滿兩百枝箭才肯休息。

 

【3】
  西元一一八五年,源平合戰在壇之浦之戰畫下句點,平家就此滅亡。源賴朝霸權在握,在平家一側的城長茂便成了階下囚。坂額擔憂兄長的性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管鶴丸國永怎麼勸解,都止不住她源源不絕的擔心。家臣們四處奔走,好不容易才說動源賴朝側近的重臣梶原景時。在梶原景時的擔保之下,源賴朝釋放了城長茂,從此城長茂成為了源賴朝的家臣。西元一一八九年,透過梶原景時的引介,城長茂參加了奧州合戰,他拚命建功,終於在論功行賞之際,躋身御家人之列。
  城家暫時維持住氣候了。坂額稍微鬆了口氣,每天還是持續地練習拉弓。如今她十九歲了,長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有著一頭柔順的烏黑秀髮,高挑的身材,秀麗而端正的面容。最美的還是她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洋溢著生命力,從中能眨出千萬種風情來。人人都說越後出了個難得的美人,漸漸地開始有人提親,其中也不乏有權有勢的武士之家。
  梶原景時是有名的權臣,這幾年來城長茂跟在梶原景時的身邊,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人。檯面下的勢力風雲暗湧,城長茂再怎麼不濟,卻也知道城家如今正走在一個危險的鋼索上。對於現在的城家來說,政治聯姻能帶來莫大的助益。家臣們極力建議讓坂額嫁給清譽甚高的畠山重忠的兒子,藉此拉攏畠山家。城長茂卻溺愛妹妹,想讓坂額自己決定。他問了坂額的意見,坂額卻把所有提親人選都給評論了一遍,推說全部都不喜歡,與其作為政治聯姻下的犧牲品,自己還寧願留在城家一輩子。城長茂聽了她的話,便將所有提親全數回絕。
  「這樣好嗎?」鶴丸國永問坂額。他斜臥在城垣上,看坂額練習射箭。風吹著他那銀白色的髮,雪白的羽織輕輕晃動。
  「那些家臣大概正在開會議論我的任性吧。無所謂,由他們去說。他們背地裡嚼舌根也不是第一天了。」坂額一邊確認上一箭射中的位置,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就算我嫁過去,畠山派也不會因為區區一個庶子的妻子,就對城家手下留情。他們想得太天真了。」
  鶴丸國永搖搖頭。「我說的是藤原高衡。」
  她沉默了下來。作為奧州藤原氏在奧州合戰後惟一活命之人,藤原高衡在被赦免以後,同樣受到了梶原景時的庇護提攜。他和經歷相似的城長茂惺惺相惜,結成了忘年至交。城長茂時常邀他來城家作客。在與城家往來密切之間,他便與年紀相仿的坂額互生情愫,兩人私下互許終身。雖然藤原家形同滅族,但只要坂額點頭,城長茂未必不肯將坂額出嫁。城長茂並不是會計較家世背景的男人。
  坂額沒有回答。她從箭袋抽出一枝箭來,搭箭、扣弦、舉弓。專心地看著箭靶,把弓拉滿,放箭。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牽引著優雅而淡然的餘勢。
  「我不能離開城家。」
  她放下弓來,以安靜的聲音說。
  「城家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生存意義。我想要和長茂哥哥一起守護這個城家。」
  鶴丸國永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又抽出一枝箭,搭上弓,再一次地拉滿,放箭。飛出去的羽箭射中靶心,傳來乾脆俐落的聲響。這些年來,他不知道聽坂額說了多少話。即使不透過她的手心,他也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當年的那個小姑娘長大了哪。鶴丸國永心想。他向後挪了幾步,站得稍微遠了一些。一邊想起了三日月宗近說過的話──身為一把刀,所能做的事情不多,只能任憑此身在人世間流轉。
  很多時候,他也就只能在旁邊看著而已。

 

【4】
  西元一二零零年,幕府內部陷入權力鬥爭。身為源賴朝的寵臣、權傾一時的梶原景時,因其樹敵者眾,在源賴朝死去以後,被懷恨在心的御家人予以肅清,一族三十三人盡數滅亡。梶原景時說是城長茂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顧念恩義的城長茂為此悲痛不已,誓言要傾全族之力顛滅源家政權,為梶原景時復仇。他找來同樣深受梶原景時照顧的藤原高衡,兩人聯手策畫了反叛行動。
  家臣們當然都極力反對城長茂的計畫,以城家一族之力,與整個鐮倉幕府為敵,無異於以卵擊石。如此不過是招來城家的覆亡而已,忠心的老家臣直言不諱地說。但城長茂聽不進去,他處罰了所有向他提出諫言的家臣。
  坂額勸了城長茂好幾次,又是冷戰又是央求,用盡了各種手段。城長茂卻是心意已決,無論說什麼都只是枉然。鬧到最後她終於放棄,默默接受了兄長的決定。
  在旁邊看著的鶴丸國永才正要開口,卻被坂額搶過話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別說了。長茂哥哥說的就是對的。」她悶悶地說。向來護短的她不喜歡鶴丸國永說城長茂的不是,每次鶴丸國永實話實說,一人一刀就要吵架。「長茂哥哥的決定就是城家的決定。他說梶原大人是城家的恩義,梶原大人就是我的恩義。」
  鶴丸國永見她這樣說,便也不再多說什麼。
  坂額練弓練得更勤了,現在的她一天要射五百箭。她也開始用鶴丸練習劍術,外甥城資家說好要當她的切磋對手,替她特訓怎麼用刀防身殺敵。

  西元一二零一年春,城長茂和藤原高衡帶兵上洛,襲擊了迫害梶原景時的首謀者小山朝政的宅邸。同時城資盛與坂額在越後蒲原,利用當地的山勢建造了鳥坂城,並以此為據點,率領城氏一族揭竿而起。由此掀起了建仁之亂的帷幕。
  襲擊的當天,小山朝政正好不在三条東洞院的宅邸內,城長茂與藤原高衡便從三条東洞院的宅邸撤離,前往仙洞御所,向土御門天皇秘密請求聲討鐮倉幕府的宣旨,想當然爾地吃了閉門羹。消息傳到幕府,引起一片譁然。幕府很快地採取了行動,向後鳥羽上皇請求了討伐城長茂的御旨,派兵搜索城長茂等人的所在。很快地軍隊便來到了城長茂所躲藏的吉野山城長茂不敵幕府軍勢,當場被虜獲,幾天後便被斬首示眾。外甥城資家、城資正兄弟也先後被逮,予以誅殺。藤原高衡在幾度逃竄之下,下落不明。
  城長茂被誅的消息輾轉傳到了越後。坂額第二次失去了疼她的兄長。鶴丸國永又看著坂額哭了好幾天,成天以淚洗面。無論再怎麼佯作堅強,她的骨子裡畢竟還是那個愛哭愛笑的小姑娘。鳥坂城裡現在是城資盛在主持大局。身為城資永的長子,他完美地繼承了父親的穩重與將略之才。他趁著越後守佐佐木盛綱還在上野國閉門思過的時候舉兵,召集北國的武士,壯大了反叛的勢力,為之後的決戰做準備。
  「別哭了,妳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鶴丸國永說。他還是學不會掩飾,話總說得很直。「城長茂偏激短慮,沒有足夠的智慧。藤原高衡也是年輕氣盛,顧前不顧後。如今不過是自取滅亡。」
  「我知道。」坂額難得沒有反駁鶴丸國永的話。她只是伸手抹去眼淚,吸著鼻子,悶聲說:「但他始終是我最愛的哥哥,高衡也是我最愛的人。他們所追求的,就是我所追求的。」
  鶴丸國永沉默了一會兒。「城家有滅亡的危險。」
  「我知道。」她用力地說。
  坂額走到窗邊,透過窗格子看遠處駐紮的軍營。如今他們死守在易守難攻的鳥坂城。四月,幕府解除了佐佐木盛綱的籠居禁令,命其率軍討伐城氏,很快地幕府軍便已兵臨城下,將鳥坂城團團包圍。面對幕府軍壓倒性的兵力,城氏卻只有一千餘人。
  「已經沒有退路了。城家的命運就在眼前。」她說。回過頭來悽然一笑,眼角流下淚來。
  「反正是最後一次了,再讓我任性一下吧。」

  坂額綁起了一頭長髮,紮成了如同孩童般的髮式。鎧甲太重,她穿上了輕便的腹卷,作為自己的武裝。腰間繫著鶴丸,手裡持弓,背上掛著箭袋。一切都已準備停妥。城郭上立起了柵欄,護城壕裡也擺放著倒置的茂木。城家的人個個全副武裝,男人們拿刀拿盾,就連女子也手持長矛,守在城內。
  「鶴丸,說個先祖大人的故事給我聽好嗎?」
  決戰的前一夜,坂額在鳥坂城的天守吹著夜風,眺望著城外的景色。幕府軍搭起的營帳密密麻麻,點起的篝火照亮了整片山谷。坂額像小時候一樣,讓鶴丸國永說故事給她聽。她努力地維持平常的聲音,不讓聲音透露出她的顫抖。
  鶴丸國永想了一想,說了當初平維茂當初在戶隱山遇到盜賊襲擊的事。
  「有一次,維茂帶著我經過戶隱山,碰上了想劫財奪命的盜賊。那個盜賊戴著斗笠、垂下面紗,扮成女人的模樣,來向維茂討些飲水食物。那時正好下著雨,天色很昏暗,維茂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就這樣聽信了盜賊的話。他開口吩咐身旁的家臣去拿些乾糧過來,趁著維茂分心說話,旁邊也沒有家臣護衛的時候,他吹了一聲口嘯。口嘯才剛吹完,四周便冒出一群戴著夜叉假面的黑衣人,開始攻擊我們。說時遲那時快,裝成女人的那個盜賊也持著匕首向維茂衝了過來。維茂一時情急,來不及拔出我來,身體緊急一閃,只差點沒躲過。臉上被畫了好長好長一道傷口。哎,那時候可真是驚險哪。」
  「先祖大人怎麼沒發現盜賊不是真正的女人?男人和女人的聲音畢竟不同吧?」坂額問。她聽這個故事聽了好幾次,每次她都會問這個問題。
  「那時候的盜賊裝得可像哪,聲音和走路的姿態都學了個十足十。大概是盜賊裡專門假扮女子的,降低行人的戒心,好掩護同夥打劫。」鶴丸國永邊說邊模仿起來:「妾身長途跋涉而來,行經此地,卻沒了清水食物。同行的母親年事已高,挨不得餓,想懇請行經此地的大人賞賜,救我母親一條生路。」
  鶴丸國永的模仿維妙維肖,每次都能逗得坂額大笑。她的笑聲迴蕩在山谷裡,聽得見低沉的回音。她這麼一笑,便忘了原本的緊張。
  「小時候很期待能上戰場,都覺得自己能立功,為城家帶來榮耀。現在長大了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她說。「光是為了要活下來,就要竭盡全力了。」
  鶴丸國永沒說話,任憑她的聲音溶在夜色之中。
  「後來呢?」沉默了一晌,坂額突然開口問。「雖然小時候聽過好幾次,每次都是笑完就忘了要問後續。後來先祖大人怎樣脫困的?」
  「啊啊,接下來當然就是我大展身手的時候啦。」鶴丸國永笑著說。講述了平維茂如何在情急之下拔出腰間的他,給了盜賊致命一擊。
  「真好啊。如果我也能讓你大展身手就好了。」坂額悠悠地說。
  如果能這樣的話便好了,鶴丸國永想。在坂額身邊這些年來,他沒有一天覺得無聊,再怎麼平穩的日子也都有其趣味。這個小姑娘早已為他帶來了許許多多的驚喜。作為她的守護寶刀,如今他只想守護她周全。
  他看著坂額嬌小的身影,即使全副武裝,也還是能被利刃穿刺而過。這樣柔弱的身軀,只要自己輕輕一劃,便足以割斷她的喉頭吧。只要自己斜斜一砍,便足以劈開她的血肉吧。只要是一把刀,都能輕易地奪去她的性命吧。她那纖細的手臂有足夠的力氣揮舞自己嗎?做為她的守護寶刀,自己真的能保護得了她嗎?
  刀不過是為人所用的器物。器物沒有自己的意志,僅僅是以持主的心為己心,以持主之欲為己欲。本來就只是人類為了完成什麼目的而使用的道具而已,沒辦法憑自己的意志去斬殺誰或保護誰。這是從一開始就註定好的事。即使擁有靈魂,也無法做出任何改變。既然如此,那他作為刀劍的付喪神,又有什麼意義呢?自己所擁有的這顆心,又算什麼呢?
  鶴丸國永看著燈火通明的山谷,靜靜地想著這些複雜難解的問題。

  六月七日,城家的守城戰正式開始。坂額終於踏上了她小時候心心念念的戰場。是她人生裡的第一次,卻也是最後的一次。士兵們的吶喊聲劃破了肅殺的空氣。鶴丸國永猛然想起上次感受到這樣的氛圍,也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坂額緊張地看著即將接近城下的敵兵。她握緊鶴丸的刀柄。手心發燙。鶴丸國永聽見她的心跳驟然變快,怦咚、怦咚,好想活下去。怦咚、怦咚,我還沒看夠這個世界。怦咚、怦咚,我必須守護這個城家了。怦咚、怦咚,好想再和高衡一起看一次滿山滿谷綻放著的龍膽花啊。
  城下的敵兵步步逼進,坂額高聲喊著放箭,百餘枝箭同時從城上飛了下去。同時城資盛也命人運來準備好的石塊,朝著正攀爬著梯子的敵兵投擲。一時之間,敵軍的慘叫聲此起彼落。還沒來得及歇息,第二波攻勢又起。坂額看著敵軍手持盾牌,羽箭和投石效果有限。她心生一計,讓女人們趕緊尋來大鐵鍋,生火煮油。一邊命士兵在城牆上大聲叫囂挑釁,轉移視聽,趁著敵軍不備,將燒得滾燙的熱油一口氣澆下。底下頓時哀鴻遍野,損傷慘重。
  佐佐木盛綱原以為城氏不過只是垂死掙扎,卻沒想到還能有這般反抗的力道。他瞥了鳥坂城一眼,下令收兵。他決定要用消耗戰來對付這座城池,困獸困得久了,便會失去張牙舞爪的力氣。
  無論如何,第一天就這樣守住了。
  坂額疲倦地鬆了口氣,旋即又緊繃起來。這不過只是剛開始而已。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幕府軍持續發動猛烈的攻勢,城氏一方的士氣卻開始低落起來。消耗戰沒有止盡,他們沒有任何援軍,惟一能做的只是守住這個鳥坂城。城氏開始絕望。兵力太過懸殊,幕府軍源源不絕,鳥坂城卻會彈盡糧絕。被攻下不過是遲早的事。雖然城資盛和坂額商量著發動了一次夜襲,以少數的兵力重挫了幕府軍,卻依然扳不回士氣。
  終於來到了關鍵的第七天。這一天,幕府軍終於成功攀進鳥坂城最外圍的城郭。坂額站在瞭望塔上,看著敵兵一湧而進,忍不住雙腳發顫。她努力鎮了鎮心神。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害怕了。
  「妳可以的。」她聽見鶴丸國永說,身旁卻不見他的蹤影。從她踏上戰場開始,鶴丸國永便隱去了靈體。此刻聽見他的聲音,她忽然覺得很安心。
  坂額點點頭。作為平維茂的子孫,決不能讓先祖大人丟臉。她必須守護這個城家,與城家同生共死。她從箭袋抽出箭來,瞄準所有攀進城郭的士兵,拉弓、放箭。就像她過去二十幾年來練習的一樣。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坂額震懾住了。眼前持弓的女子箭箭取人性命,動作卻優雅得像一曲舞樂。在喧囂的殺伐聲中顯得很不真實。她一箭接著一箭。箭無虛發,百發百中。全是一箭斃命。
  坂額持續地射著箭。她的頭髮散亂,汗水一顆一顆地滑落。還沒完,敵軍一人又一人地爬了上來,一個接一個地要來毀滅這個城家。這是她一生一次的戰場,也是她一生一次的奮鬥。
  家臣率兵衝了出去,與敵兵短刃相接。奮死抵禦。坂額小心地認著敵我,以她的箭矢與城家人並肩作戰。
  「後面!」
  坂額還沒來得及回頭,從後方飛來一枝羽箭,不偏不倚射中了她的左大腿。在她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痛的時候,又一枝箭射中了她的右大腿。她悶哼一聲,跌坐在地上。射箭的人是信濃國的御家人藤澤清親,他見坂額難纏,便騎馬繞到鳥坂城的背後,從高處狙擊坂額。
  藤澤清親將第三枝箭瞄準了坂額的頭。
  坂額急急地從腰間拔出鶴丸來。
  鏗鏘一聲,她聽見箭矢撞擊鋼鐵的清脆聲響,迸出了火花。箭射歪了。她擋住了致命一擊。有那麼一瞬間,她好似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護在她的身前,替她抵住了這一箭。白色的身影回過頭來,如霜雪般純淨的眼睫,銳利的亮金色的眼神,與平日的隨和截然不同。在她眼前一閃而逝。
  她握緊鶴丸。恍然間想起那天鶴丸國永說給她聽的故事。不知道先祖大人在戶隱山裡遇見盜賊、命懸一線的時候,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情呢?
  兩個身材高頭大馬的敵兵爬上她所在的瞭望塔。腿上傳來陣陣劇痛。她咬緊牙關,用力將刀刃向前一指。
  「接下來,當然就是我大展身手的時候啦。」鶴丸國永的聲音說。
  
  六月十三日,坂額御前被捕。十四日,城資盛戰死。十五日,鳥坂城正式被幕府軍攻破,自平維茂以來便在越後享有榮華的名族城氏,就此滅亡。

 

【5】
  鶴丸國永在坂額被捕以後,就沒再看見她了。
  那一天,即使腿不能行,坂額依然持著他奮力抗敵。她利用瞭望塔狹小的地形,不斷揮舞著自己,讓敵兵不能近身。僵持了好一陣子,還砍傷了兩名擒捉她的士兵,這才支持不住,被幕府軍抓了起來。直到最後,坂額都一直緊緊地握著他,怎麼樣都不肯鬆手。還是士兵用力踩著她的手,她才忍痛放開。
  坂額被扛下瞭望塔,他則被敵軍撿起,送到藤澤清親的手上。藤澤清親命家臣將他和坂額一起送往鐮倉。他的本體被隨意地塞在裝滿各種雜物與戰利品的箱子裡,在驢子拉著的車上顛顛簸簸,前往將軍源賴家所在的大倉御所。
  鶴丸國永歪坐在箱子上,看著路旁的景物以一種緩慢而穩定的節奏從他身旁流逝而過。安靜的山間小路,青青的稻田,破舊的神社,在路邊站著的慈祥的地藏王菩薩,被風吹得搖曳起來的樹葉,潺潺的流水,市井裡熱鬧的吆喝聲,孩童們的嬉戲,來往的平凡的行人。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所流轉的這個世間,日復一日,都還是原來的這般模樣。偉大的刀匠的逝去,名族的滅亡,似乎都不影響這個世界的一分一毫。時光仍然繼續前進,在他的心底留下細微的刻痕。
  到頭來他還是保護不了那個小姑娘,他想。
  車輪壓過斷裂的樹枝,發出嘎吱一聲。在抵達鐮倉之前,鶴丸國永都靜靜地想著自己背上新添上的第三道傷痕。
  
  八月四日,將軍源賴家在大倉御所召見坂額。在鳥坂城一役,坂額奮戰的英姿深深地烙印在眾人眼中,就連敵軍也為之震撼。人人都說城氏的坂額御前有著絕世的容顏,卻是巾幗不讓鬚眉的烈女。這些話很快地便傳到了源賴家的耳裡。此時的源賴家不過十九二十來歲,對於傳說中的坂額御前感到很好奇,便下令親自召見坂額,再行決斷。許多的御家人前來旁觀,都想見見這名女子的模樣。
  坂額被押解到了源賴家面前。她雙腿上的傷都還沒完全痊癒,一個士兵攙著她慢慢地走。士兵讓她跪在地上,等候將軍的發話。
  「城氏坂額,抬起頭來。」源賴家說。
  坂額抬頭,直直地看著源賴家。她蓬著頭,臉龐滿是塵土,卻絲毫沒有減損她的美麗。即使是俘虜之身,在眾人圍觀的視線之下,她仍堂堂正正地昂著頭,眼神裡有著驕傲。比起出色的容貌,更凜然的是她身為武士的尊嚴。讓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心中為之一歎。
  源賴家仔細端詳坂額,果然擁有傳說中的氣魄。
  「為何要反抗?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勝算。」他問。
  「這是城家的決定。身為城家的人,我跟隨城家的一切決定。」
  源賴家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即使只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是的,即使只是一個愚蠢的決定。」坂額直視著源賴家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回答。「無論看起來有多麼愚蠢,城家有城家的恩義,即使必須迎接滅亡的命運也不得不貫徹。就像擁有再怎麼愚蠢的主君,家臣也會被要求要盡忠盡義一樣。」
  「住嘴!休對將軍大人無禮!」旁邊幾個不知名的御家人高聲喝斥坂額。
  坂額也不怕,依然無畏地昂著頭。
  源賴家臉色有點難看。「妳就不怕愚蠢的主君會砍了妳的頭嗎?」
  「一切任憑您處置。」坂額說。心知自己難逃一死。雖然她很想活下來,但死到臨頭竟也不特別懼怕。
  「既然妳如此希望,那我就成全妳。」源賴家手一揮,正要讓負責行刑的劊子手將坂額拖出去處斬,御家人之一的淺利義遠卻走上前來,低頭向源賴家請求。
  「將軍大人,義遠斗膽,想請您將這名女子賞賜給我。義遠希望能娶她為妻。」淺利義遠說。他年紀約五十幾歲上下,有著濃黑的眉眼與非常堅毅的臉部線條。
  「你想要娶這名女子為妻?」源賴家似乎覺得十分有趣,「這名女子可是朝敵,是我源賴家的敵人。你為何想要娶她?」
  「這名女子擁有超乎常人的氣度,義遠希望能讓她為我生養後代,生出英勇的男子,將來報效將軍家的恩德。」
  「哼,氣度倒是太多了一些。這女人的相貌雖然端正,但一想到她這般勇猛,就不會覺得她惹人愛憐哪。義遠,你的眼光可真是與眾不同。」源賴家笑著說,准了淺利義遠的請求。
  「既然淺利大人想要這名女子為妻,在下有個提議。」一旁的藤澤清親說:「我在越後聽到一個很有趣的傳聞。如果不予以處理,恐怕淺利大人也不會樂意。」
  「什麼樣的傳聞?」源賴家問。
  「帶上來!」藤澤清親向家臣吆喝。沒多久,藤澤家的家臣便帶來一個囚人,跪在坂額的前面。囚人憔悴的面孔上有著一雙恐懼的眼睛。在看到坂額的那一剎那,從那眼裡閃出了不一樣的光。
  坂額的臉忽然唰的一聲變得慘白。
  「藤原高衡。聽聞他是城氏坂額的情人。」藤澤清親說,「當初在京城裡幾次讓他逃走,昨日才終於在一家破農舍裡逮住他。論理應該明日當眾處斬,但在下認為應該讓這名女子見見情人的最後一面,好讓她斷絕他念,心甘情願為淺利大人生養後代。」
  源賴家點頭表示同意。劊子手走上前來,正抽出刀來,源賴家又像是忽然間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止住了劊子手的行動。
  「解開她的枷鎖,把她的刀還給她。讓她自己動手。」
  「將軍大人,此舉未免過於殘忍,懇請將軍大人三思!」淺利義遠喊了出來。但源賴家毫不理會。「處決一個罪人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孽,這可是將軍大人的恩賜呀。哪來殘忍之說?」不知道哪個御家人煽風點火地說。
  坂額瞪大雙眼,震撼地看著源賴家。那名比她年紀還要小的年輕將軍,正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她,天真無邪地說:「不是說一切任憑我處置嗎?」

  藤澤清親命人取來鶴丸,將刀扔在了坂額的面前。同時讓人鬆開了坂額身上的枷鎖。
  鶴丸國永終於再次見到了坂額。眼前的她灰頭土臉,全身上下帶著血污,模樣十分狼狽。渾身上下都在劇烈地顫抖著。牙關咬得很緊。眼眶泛著憤怒的淚光,卻始終不肯讓淚水流下。
  「動手。藤澤,幫我從一數到十。」源賴家懶洋洋地說。「如果做了什麼多餘的事情,不只妳也要死,而且那個男人會死得更加痛苦。」
  鶴丸國永很快地知道了眼前正在發生什麼事。
  「別猶豫了。」鶴丸國永說,耳裡聽著藤澤清親數到了三。「這對妳和藤原高衡都是最好的選擇。」
  坂額依然倔強地不肯動作,一直含著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真丟人啊,她想。什麼武士的靈魂,什麼城家的尊嚴,在別人的遊戲面前還不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藤澤清親很快地數到了五。
  「妳還在等什麼,快斬啊!」藤原高衡終於忍耐不住,崩潰地大喊。坂額這才顫抖著拾起了地上的鶴丸鶴丸國永沒有隱去靈體,他站在藤原高衡前面,靜靜地看著坂額。
  坂額用鶴丸作為支撐,勉強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了藤原高衡面前。她從刀鞘中拔出刀來。藤澤清親數到了八。鶴丸國永感受到坂額的手心冰涼,冷得不像是人類應有的體溫。
  坂額看著藤原高衡,眼裡是無盡的絕望。藤原高衡閉上眼。藤澤清親看著他們,冷冷地從嘴裡吐出了:「九──」
  坂額一邊哭,一邊將手中的刀高高舉起。她一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斬下。
  「再見。」
  在這一瞬間,從坂額冰涼的手心裡傳來許許多多的回憶,湧進了鶴丸國永的腦海裡。她初次見到藤原高衡的時候,兩人一起騎馬打獵的時候,互訴衷情的那一天,拒婚時藤原高衡憂傷的神情。最鮮明的還是那片盛開著的龍膽花。坂額和藤原高衡騎著馬,肩並著肩,一起看著龍膽花在山道旁綻放。在秋天漸趨枯黃的草叢中,一簇簇臨風開放的龍膽花連成一片又一片的花海。空氣裡有著淡淡的清香,清雅幽靜的美。藤原高衡低聲說了些什麼,坂額咯咯地笑了出來。
  ──妳知道龍膽花的花語嗎?每一朵花都有它們想說的話。
  藤原高衡的首級滾到了源賴家的腳邊。藤澤清親數到了十。
  在如泉水般噴湧而出的鮮血中,坂額與鶴丸國永四目相接。從她空洞的眼神裡,鶴丸國永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從坂額的身上徹底消失了。
  ──只願「長伴你的悲傷左右」。
  坂額放聲尖叫,像是要用盡她一輩子的力氣似地,發出絕望的慟哭。在聽到那樣悽慘的聲音的同時,鶴丸國永的全身上下瞬間被鮮血所濺染。那些過往所不能盡解的情感與人心,染紅了他的一襲白衫。深沉的悲傷如潮水一般席捲了他的心,將他重重壓在漆黑而幽暗的海底。分明只是冰冷的鋼鐵的心。

 

【6】
  坂額隨著淺利義遠來到了甲斐國,嫁進了淺利家。淺利義遠待她很好,照料得無微不至。慢慢地她開始有了笑容,能正常地過著一般的生活。兩年後,她為淺利義遠生了一個女兒,成為了一個隨處可見的妻子與母親。
  鶴丸作為她的嫁妝,也一同來到了淺利家。坂額本來要將鶴丸收藏在倉庫裡,淺利義遠覺得可惜,將它擺在了某一個房間裡做擺飾。那個房間便成了鶴丸國永待著的新家。坂額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進來這個房間。自從那天她以鶴丸親手斬殺藤原高衡以後,她再也沒向鶴丸國永說過半句話。眼神沒有交集,像是再也看不見他一樣。
  坂額的女兒很頑皮,就像坂額小時候一樣的淘氣。在她三歲的時候,有一次跑進了鶴丸國永待著的房間,讓鶴丸國永恍然間像是回到了幾十年前。但坂額的女兒看不見他,她不過是來玩捉迷藏。小女孩借了個角落躲著,正好就縮在鶴丸國永的衣角旁邊。坂額匆匆地走了進來,看也沒看那片雪白的衣角,伸手抱起女兒,就要把她抱離房間。鶴丸國永看著她對笑著對小女孩說「抓到你囉。」那笑容仍然缺少了一些什麼,彷彿遺失了非常重要的東西。
  日子忽然安靜下來,滴在漫長的時光的流裡。沒人看得見他。沒人與他說話。在重新成為一把刀架上的刀以後,鶴丸國永才突然省悟,原來自己已經好久沒把自己當成刀了。這幾十年來他陪著坂額一起哭一起笑,共享著她的喜她的痛,慢慢體會起人類的情感。有時簡直要以為自己是人。
  但他畢竟是一把刀。被誰握在手心裡,便能砍殺任何一個人。無論是親是疏,是敵是友。至今他還能清楚記得藤原高衡血液的溫熱觸感,一切都清晰得像是昨天發生的事。那一天在他心裡所留下的印記,遠遠比為坂額擋下那枝箭的傷痕要來得深。付喪神擁有漫無邊際的時間,就連遺忘也會是漫長的。
  原來這便是所謂的感情,他想。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傷痛。
  鶴丸國永無所謂地笑了一笑,隱去了靈體。這或許是他能為坂額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他一直喜歡這個世界,除了戰鬥和移動以外,即使沉睡也一直保持著如同人類形貌的靈體,像人類般地行走坐臥,感受著這個世界的一切。在這之前的百餘年來始終如一。
  
  幾年以後,淺利義遠的兄長加賀美遠光造訪了他們的居城,住了幾天。正好就睡在放著鶴丸的那個房間。加賀美遠光大讚鶴丸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名刀,將鶴丸拿在手裡把玩,愛不釋手,竟是越看越喜歡。在離開前一晚,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淺利義遠能不能將鶴丸割愛給他。
  淺利義遠有點為難地看著身旁的坂額,正要回絕,卻見坂額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兄長大人喜歡,便請拿去。」她說。
  隔天,淺利義遠與坂額相偕為加賀美遠光送行。坂額帶著女兒,話說得很少。只是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淺利義遠和加賀美遠光談論事情。鶴丸國永悄悄地現出了靈體,站在加賀美遠光的身後。他看著坂額那應酬式的笑容,突然懷念起她不顧形象地大笑大歎的樣子。那雙洋溢著生命力的眼睛,如今已成了乾涸的沙漠。
  加賀美遠光騎上馬離開了,他們揮手送別。只見鶴丸國永轉過身來,冷不防地朝著坂額扮了一個鬼臉。坂額愣住了。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放下來。突然間所有回憶都湧上心頭:她磨著他講故事的時候,她練箭時要他幫忙數數的時候,她和長茂哥哥吵架以後找他哭訴的時候,她帶著他和高衡一起看龍膽花的時候。他陪著她度過任何一個快樂與難過的時候。
  坂額像小時候被鶴丸國永逗笑一樣,咯咯地笑了出來。好久沒有真正地笑出來了,這一笑,笑出了她的眼淚。她忽然沒了力氣,跌坐在地上,淚流不止。好久沒有真正地哭出來了。
  「母親大人、母親大人!您怎麼了?」坂額的女兒大聲地喊,用她小小的身體抱住了坂額。「父親大人!母親大人跌倒了!」
  淺利義遠趕緊蹲下來照看坂額。「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他緊張地說。
  坂額哭著搖了搖頭。淺利義遠握著她的手,扶著她站了起來。她感受到淺利義遠溫熱的手心,傳遞著他和她的心跳。
  鶴丸國永笑著朝他們揮了揮手。羽織上的金色鎖鍊晃呀晃地,碰撞出銀鈴般的好聽聲音。坂額還來不及說些什麼,鶴丸國永便散成了銀白色的光點,消失在空氣之中。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離別,鶴丸國永想。
  
  西元一二零八年,鶴丸國永帶著三道傷痕,成為了加賀美遠光的刀。加賀美遠光對於鶴丸十分珍愛,始終佩著這把太刀,形影不離。在他死後,鶴丸來到了次子小笠原長清的手上,小笠原長清又把它給了他的嫡子伴野時長。伴野時長很快地便將這把刀作為女兒的嫁妝,將女兒嫁給了安達義景做側室。鶴丸國永就此成為了安達家的傳家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