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へし】葉書

 【1】
  不知從何時開始,長谷部時不時便會在書桌上發現一片葉子。那片葉子總是悄然出現,放在桌上最顯眼的所在。開展如花的蕨葉,尖尖的夾竹桃葉,圓短的榕葉,扇形二分的銀杏葉。各式各樣的葉子輪番散落在他的桌前。有時堂而皇之地放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堆上,有時就夾在他睡前讀的書本裡。每次他一走到書桌前,便能第一眼發現。
  一開始他以為這些葉子只是他忘記關窗戶,被風吹進來落在他房裡的。但忘記關窗戶畢竟是極少數的時候。那些葉子每隔幾天便出現一次,不知道是誰特意放在他的桌上。最初他並不把它當成一回事,但時間一長,不免也有些好奇。有一天他終於忍耐不住,問了最常來他房裡叨擾的博多藤四郎。
  「葉子?不知道吶!至少不會是要花錢買的東西!」博多藤四郎一邊掐著算盤記帳,一邊不改商人本色地評論著。去問問歌仙吧,博多藤四郎如此提議。長谷部想著似乎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但心裡一直放著一件事也實在令人不快,於是他還是走向廚房,佯裝不經意地隨口問起。歌仙兼定正在調味晚膳用的湯,聽到長谷部的問題,不免有點訝異。
  「沒印象誰對葉子這樣好興致的。」歌仙兼定說。他頓了一頓,又說:「知道是誰的話倒是告訴我一聲,我對如此風雅的人很感興趣。」
  長谷部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心裡對於歌仙兼定的話不置可否。對於給他葉子的那個人是誰,他沒有任何的頭緒,但既然是朝著他來的,想必不會風雅到哪裡去。一直以來他對誰都沒有興趣,只是一把很無趣的刀。
  我們是刀,可不是人類。長谷部走出廚房,自言自語地說。不需要風雅,也不需要對誰產生興趣。恪守身為器物的本分、貫徹主上的意志,就是他惟一的存在意義。
  「長谷部君?一個人在說些什麼呢?」
  長谷部猛然抬起頭來,眼前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一襲挺拔的西裝,深色的髮,黑色的眼罩,僅存的一只眼從眼底深處閃出金色的光。面容英氣逼人,問話的聲音卻十分溫暖。
  「沒事。」長谷部回答。心裡有點氣惱。雖然不是什麼要緊的話,但畢竟給旁人聽見了,不僅有失顏面,還要招來無謂的麻煩。
  所幸燭台切光忠似乎沒聽見他說的內容,也沒有要追問的意思。
  「是嗎?沒事就好。長谷部君來到這裡的日子也不算太長,如果遇到了什麼事,都可以來跟我商量。」燭台切光忠友好地笑了笑。「之前就說過了,感覺我跟長谷部君很合得來呀。不用和我客氣。」
  「啊啊。」對於燭台切光忠的好意,長谷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點點頭,生硬地結束了對話。燭台切光忠也不在意,捧著手裡的一籃蔬果便走進了廚房。很快地長谷部便聽見裡頭傳來熱切交談的聲音。走沒幾步,粟田口的幾把短刀奔跑著與他擦身而過,轉身進了廚房,掀起一波高聲浪的笑鬧聲。
  非常熱鬧,就像是人類一般的生活。
  曾為伊達政宗公所珍愛、擁有燭台切光忠的名號的太刀,比他更早來到這個本丸,算得上是這裡的核心人物。親切的笑容和溫暖的話語,對於每把刀都很感興趣似的,和所有刀都相處得很好。自己會和這把刀合得來嗎?答案顯而易見。對於這樣長袖善舞、像人類一般的刀,最是讓他感到難以應付的類型。
  長谷部邊想邊走回房間。雖說自己曾經和燭台切光忠共同奉那個男人為主,但那時的他也只不過是眾多「光忠」裡的其中一振,連有沒有打過照面都毫無印象。為何燭台切光忠總說自己與他合得來,簡直像是亙古難解的謎題。
  他推開房門,來到了書桌前。桌上又是一片葉子。卵形的梅葉,像是被風吹落似的,翠綠依舊。春天就要來了,長谷部在心裡想。他隨手將葉子往窗外一扔,葉子輕飄飄地落到了泥土之上。
  結果還是不知道將葉子放在他桌上的是誰。
  
  不久以後,長谷部的練度提高,終於如願以償地脫離後援部隊,調到了第二部隊。他志得意滿地看著布告欄上的部隊異動公告,主上用毛筆寫著的「へし切長谷部」六個字,墨色飽滿,字跡挺拔得就如同他挺直的背脊。他反覆地看了一次又一次,之後才留心到旁邊列著的名字。和他同屬於第二部隊的其他五把刀,鶯丸、和泉守兼定、骨喰藤四郎、石切丸和燭台切光忠。
  是那把刀啊,長谷部想。陌生而難以應付的刀,掛著友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很快地他便將這些念頭拋諸腦後,最重要的是現在的主上
  隔天長谷部便被編入新的部隊。練度最高的燭台切光忠理所當然地被任命為隊長,等級次之的他成了副隊長。相處的時間一下子增加許多。戰略的研擬與指揮、遠征和內番的輪值時間,一切任務的配置調度悉數由燭台切光忠和他作出判斷。再怎麼不擅長應付,也都被時間逼著熟稔起來。
  他漸漸地習慣起燭台切光忠這把刀。熟悉起來以後就不覺得太難應付了。變得會說上一些話,偶爾也會交換一些想法。雖然長谷部很不想承認,但同伴意識對於部隊來說是必要之惡,再怎麼不情願也必須保持最低限度的情感交流。
  何況他並沒有太多的不情願。燭台切光忠並不是一把討厭的刀。
  回想起來,最主要還是在戰場上改觀的。燭台切光忠只要一踏上戰場,眼神驟變,變得銳利而野性起來,渾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真真切切地回歸到一把刀應有的姿態。不同於平日的嘮叨,他下達指令的話語簡短有力,完全不說多餘的話。揮起刀來沉著而強勁,很有實力。是十分可靠的戰友。
  長谷部欣賞這樣的燭台切光忠。這樣才像一把刀,他暗自地想。只可惜一離開戰場,那把刀便恢復如昔,重新戴起如同人類一般的面具。長谷部看著他和眾人之間的笑語,那些太過於圓滑的人際關係,總讓他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協調感。
  但他終究連這些不協調感也一併習慣了,如同他早已習慣了書桌上不請自來的那些葉子。那些葉子至今依然時不時地出現,長谷部會將它們拈起,放在掌心上端詳一會兒,便將它散在窗外的庭院裡。
  時間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持續地流。
  直到有一天,負責下田的長谷部提早結束了工作,正要回房,卻遠遠地看見了燭台切光忠匆匆離開他房間的身影。他疑惑著進了房間,才一走近書桌,便見到一片葉子大大方方地躺在他處理到一半的公文上。他拿起葉子來,是櫻花的葉子。
  原來一直以來的這些葉子都是燭台切光忠放在他桌上的。長谷部皺著眉頭,百思不得其解。既摸不清頭緒,也完全猜不出燭台切光忠所欲為何。謎底沒有解開,反而陷得更加深了。雖然行為舉止處處像人,但燭台切光忠並不是愛好風雅的刀,也不像對葉子有什麼特別的喜好。究竟他為什麼要持續地將葉子放在他的桌上呢?
  長谷部打開窗戶,一如往昔地要將櫻花葉扔出窗外。才要放手,卻忽然反悔似地握起了拳頭。櫻花葉被他捏在了掌心裡,重新回到了他的房間。他隨意地將它夾進了旁邊讀著的書頁。
  反正也沒什麼影響,姑且就由著他去。長谷部自言自語地說。
  夏天終於就要來了呢。

 

【2】
  不知從何時開始,燭台切光忠時不時便會偷偷往長谷部的書桌上放上一片葉子。有時是如掌心般的蓖麻葉,有時是葉緣不帶尖刺的薔薇葉。只要在外頭偶然見到了好看的葉子,他都會小心地拾起來,然後趁著長谷部不在房間的時候,悄悄地把葉子放在桌上最顯眼的所在。
  對於滿心掛念著主命的長谷部君來說,如果不放在最明顯的地方,恐怕也不會注意到吧,燭台切光忠如此地想。就算注意到了葉子,也不知道會不會注意到隱藏在葉子背後的心意。
  他邊想邊走在遠征隊伍的尾端。遠遠地看著走在最前方的長谷部的背影。毫不遲疑的步伐,踩著快而從容的節奏。暗金色的聖帶隨風搖曳,一如那純淨的身姿,無論幾次都能讓他心動。
  我一直喜歡著長谷部君哪,燭台切光忠悄悄地說。
  他的聲音很輕,風一吹就散,深沉的感情隨著夏日的陽光灑了一地。在六百多年前的岐阜城,他還只是其中一把「光忠」,長谷部卻是信長公的愛刀,被繫在了信長公的腰間,與信長公出入相隨。每次他難得離開收藏刀劍的小間、來到信長公眼前的時候,他便能看見那把享有「へし切」之名的打刀驕傲地挺直了背脊,站在信長公的身後。即使信長公看不見身為刀靈的他們,那把打刀也不以為意,照樣意氣風發地笑著。在如同紫水晶般清澈的眼眸裡,為信長公映著天下布武的盛世。
  那時的他還只是一把普通的刀,沒有特別的稱號,就連化成的靈體都很模糊。明明對於人類一知半解,卻在不知不覺間產生了如同人類般的欲望。如同信長公想要天下,他也想要眼前的那把打刀。想要那雙紫色的眼眸裡映著自己,想要那把刀也同樣地想要他。
  很久以後,燭台切光忠才知道原來這就是人類的戀心。
  我深深地喜歡著長谷部君哪,燭台切光忠在心裡默默地想。一陣風輕拂而過,吹落了一片葉子,跌在了他的腳邊。
  時光流轉,太多經歷都由不得他們決定。離開了岐阜城、來到安土城以後,他再也沒見過長谷部。很久以後才從下人的口中聽說信長公將長谷部賜給了黑田孝高。他自己之後也輾轉成為了伊達政宗公的刀,流傳到水戶德川家,更在一場震災裡被烈火灼身,茍且成為了一把燒刀。命運真是不可思議。在美術館裡被小心收藏著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長谷部。在未來的刃生裡,大概不可能再相見了吧。即使如此,眷戀也絲毫未減。情感隨著時光層層疊疊,如同流金的傷痕,蔓延在他的心。
  所幸他們現在都來到了這裡。燭台切光忠彎腰將葉子拾了起來,是綠色的槭楓葉。直到現在,他依然記得當初重逢時的喜悅,沒料到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煩憂。那雙紫水晶般的眼眸清澈依舊,映著的是現在的主上的使命,沒有他的存在的餘地。他不知道該如何讓那雙眼眸裝著自己的身影。即使得到了人類的身體,他也無法完全理解人類的心。他模仿著人類的方式生活,漸漸地十分熟練,一切圓轉如意,卻始終不明白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戀心。
  作為一把刀,只要見敵便殺,噬血的欲望就能獲得滿足。然而作為一個人,喜歡上了另一個人,卻不是件這麼容易的事。他不知道該如何向長谷部表達自己的心意才好,內心裡既希望他知道,又不太希望他知道。也不清楚長谷部知道了以後會怎麼想。
  燭台切光忠歎了一口氣,將槭楓葉揣入懷內。在長谷部剛來到這個本丸的時候,他在無意間見到了長谷部在庭院裡仰頭看著天空。偌大的庭院裡種了各式各樣的樹木,一片落葉偶然落在了長谷部的心前。他很羨慕那片葉子,竟能如此貼近長谷部君的心。
  從此以後,葉子便成為他的情書。一片又一片,承載著他說不出口的告白。
  
  當然不只是悄悄地送上葉子而已,燭台切光忠平常也很努力地想接近長谷部。這並不是件易事。長谷部是有意識地和所有人保持距離,恪守著身為器物的本分,無時無刻不惦記著自己是一把刀。然而他越是刻意記著自己是刀,就越是像人。越是摒棄與他人相處的必要,就越是不自覺地散發出寂寞的氣息。
  燭台切光忠一直覺得長谷部活得比誰都要像個人類。
  「感覺我跟長谷部君很合得來呀。」看著這樣的長谷部,燭台切光忠忍不住說。像人類一般寂寞的刀,有著人類的欲望與戀心的刀。沒有合不來的理由。
  話雖是這樣說,但無論燭台切光忠說了幾次友好宣言,連帶著他時不時釋出的好意,都無聲無息地消融在長谷部心裡劃下的那道楚河漢界裡。長谷部的防備無懈可擊,沒有任何的突破口。
  正當燭台切光忠就要絕望之際,傳來一道部隊異動的命令。回想起來,簡直是一場不能再更及時的及時雨。燭台切光忠在心底暗自慶幸。隊長與副隊長之間,有很多縮短距離的可趁之機。
  「長谷部君,從今以後請多指教。」在部隊編成的第一天,他滿心期待地向長谷部伸出了手。長谷部猶豫了一下,終於也伸出手與他相握。隔著長谷部的手套,也隔著自己的手套,燭台切光忠能感受到從長谷部掌心裡傳來的溫度。
  是一個好的開始呢,燭台切光忠想。
  「啊啊。請多指教。」
  一開始還是尷尬。相處的時間忽然變長,依然沒有什麼話可以說。雖然燭台切光忠一廂情願地覺得自己和長谷部很合得來,卻找不到任何共通的話題。每次提到信長公,長谷部也只會回幾句冷言冷語,燭台切光忠始終無法提起岐阜城的回憶。於是他試著換了個話題。
  「黑田長政是怎麼樣的一位大人?」
  長谷部愣住了,沒料到燭台切光忠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關於長政大人的事,我不想多談。」
  像是在壓抑著什麼的聲音,讓燭台切光忠有點在意。回到本丸以後,他找了個機會,試探著問了同為黑田家的刀的日本號。日本號只消看了他幾眼,便明白了他的來意。
  「那傢伙的事與我無關,伊達家的小子。」日本號大口大口地灌著酒,沉著聲音說。「要喝酒的話就自己坐在旁邊……嗝!接下來我說的話可是我的自言自語,正三位可沒向人說閒話的興趣……嗝!」
  那一晚燭台切光忠醉得不省人事。不只是為酒的緣故,還為了長谷部。他沒想到長谷部竟和他的想像一模一樣,是那樣純粹的一把刀。
  他繼續和長谷部搭話。以往在伊達家裡經歷過的事,來到這裡以後遇上的事,想讓長谷部知道的自己的事。些許是聽得久了,長谷部習慣了他的自說自話,冷硬的口吻慢慢變得溫和,也開始會回應他所說的話。
  他們漸漸地熟悉了起來。談話的次數變得更多了。聊得興起的時候,甚至能看見長谷部的笑容。越是和長谷部熟悉,燭台切光忠就越是感受到自己的戀心無可自拔,在他的心裡扎下了更深的根。
  為什麼會如此地喜歡這把刀呢,燭台切光忠忍不住想。邊想邊往長谷部的書桌上放上一枚櫻花葉。他越來越希望長谷部終能明白他的心意,他要他的眼裡只映著自己。
  時光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持續地流。

  「長谷部君,沒事的話一起喝一杯吧?我不小心做太多下酒菜了。」
  在一個季夏的夜晚,燭台切光忠搖了搖手裡的一瓶清酒,試探性地向長谷部提出邀約。看長谷部老樣子沒什麼反應,便自顧自地笑著為自己打了圓場:「看來長谷部君今晚也很忙啊,不要緊,我再去找其他人──」
  話還沒說完,長谷部卻出聲打斷了他。
  「好啊。」長谷部說。
  燭台切光忠沒想到長谷部竟然答應了他的邀約,他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表情表現得太過於訝異。他趕緊回到廚房,暖好酒,精心準備了幾盤下酒菜,便端著托盤來到庭院旁的緣廊。長谷部早已坐在那裡等著他。
  「抱歉,長谷部君。等很久了嗎?」燭台切光忠放下托盤,邊說邊在長谷部的身旁坐下。長谷部搖搖頭,伸手拿起酒瓶,替兩人各斟了一杯酒。他們一邊飲酒,一邊吃著下酒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十分愉快。
  「夏天就快要結束了呢。」長谷部說。
  他順著長谷部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庭院裡的螢火蟲漫天飛舞,在夜晚裡閃著微弱的星火。
  「長谷部君很在意季節呢,聽你說了好幾次春天和夏天。」燭台切光忠說。「我就沒怎麼留心到哪,季節的交替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
  長谷部向他斜了一眼。「很難不留心到吧?是你太遲鈍了。」
  「或許是這樣呢。」燭台切光忠笑著說。
  「不過說到季節,我挺喜歡春天。庭院裡的櫻花開得很美,大夥兒常聚在樹下賞花,很難不讓人覺得愉快的時光。」
  「……是嗎?我倒很不喜歡春天。對我而言,春天一直都是離別的季節。」
  長谷部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像是在杯裡尋覓著星光。找了一會兒找不著,便舉杯一飲而盡。空了的酒杯放在緣廊的木製地板上,發出「叩」的一聲,在安靜的夜晚裡格外清醒。
  「當年長政大人帶兵遠征朝鮮的時候,正好就是春天。只有我被擱在了黑田本家。明明是刀,卻只能目送著他們離去。」
  兩人一時無語。燭台切光忠拿起酒瓶,靜靜地替長谷部斟滿了酒杯。看著杯裡清澈如水的酒,他想起了之前日本號的自言自語。原來長谷部君對季節特別留心,是因為他決定要遺忘的事情,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季節硬逼著想起來嗎?
  「這裡的春天不一樣。」燭台切光忠說。
  長谷部轉過頭來看著他。燭台切光忠只覺得心裡的話湧上了喉頭。來不及找葉子了,就這樣說出來吧,燭台切光忠在心裡如此打算。偏偏心臟怦咚怦咚地發出嘈雜的聲響,阻撓著他的果決。人類的身體真是礙事啊,他憤慨地想。
  「這裡的春天不一樣。長谷部君。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伴著你。」
  最後只說得出這一句。比起自己的戀心,他更無法面對的是長谷部真正的心意。不知道長谷部君會怎麼想。是嘲笑還是逃避,是接受還是拒絕。燭台切光忠在心裡戰戰兢兢地等待長谷部的回答。看來他自己也是一把像人類一樣的刀啊。
  過了好一陣子,才聽到長谷部輕輕哼了一聲。
  「我才不需要什麼陪伴呢。」
  長谷部說得冷淡,聲音裡卻隱隱約約透著笑意。燭台切光忠簡直疑心自己聽錯。他轉過頭來,與長谷部四目相接。雖然告白沒能說得出口,燭台切光忠卻在那雙紫水晶的眼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3】
  長谷部不喜歡春天。對他而言,春天一直都是離別的季節。盛開著的櫻花總會讓他想起長政大人。燭台切光忠曾經向他問起長政大人是怎麼樣的人,那時的他還不信任那把刀,冷淡地搪塞了過去。然而隨著時間沖積出信任與感情,他覺得現在似乎能夠坦率地對這把刀說出自己的想法。
  「那年在岐阜城,那個男人將我賜給了連臣子都不是的黑田孝高。」
  長谷部和燭台切光忠剛結束了一個任務,兩人騎著馬,漫步在歸城的林間小路裡。路旁種滿了櫻花樹,時至秋季,綠色的櫻花葉染上了蕭瑟的黃。他忍不住說起了與長政大人之間的回憶。
  「黑田孝高奉我為傳家之寶,恭恭敬敬地把我放在黑田本家裡的大廣間。雖然作為一把刀,卻不再被繫在腰間,不再為持主所用。比起我,黑田孝高更喜歡揮舞那把軍扇,那是作為軍師的他的歸宿。我卻失去了作為刀的我的歸宿,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直到長政大人發現了我。那時的長政大人不過還是個孩童,但已一心向武,特別喜歡看刀。雖然看不見我的靈魂,卻很喜歡作為刀的我。時不時就會來大廣間對我說話。哼哼,一個孩子對著一把刀喃喃自語,可嚇壞了那個叫阿福的奶娘。」長谷部輕輕笑了起來,聲音十分溫暖。
  「我開始想在黑田家裡看著長政大人長大,是長政大人給了我新的存在意義。只是沒過多久,長政大人便被黑田孝高送到了近江長濱城做人質。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離別,正好是一個風光明媚的春天時分。後來因為荒木村重惹起的事端,那個男人以為黑田家也跟著叛變,氣得命人把長政大人給殺了。那時所有人都以為長政大人已經死了,只有我相信著他終會回來。等了很久,他真的回來了。長政大人遵守了他的承諾,回到了黑田家,繼承了家督、繼承了我,成為令我深感驕傲的持主。」
  燭台切光忠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聽著長谷部的話。長谷部看著他挺拔的身影,忽然覺得很安心。
  「長政大人四處征伐建功,時常帶著我上戰場。卻沒想到在他奉命出征朝鮮的時候,擔心他會客死異鄉,特地將我從他的腰間解下,把我擱在了黑田本家。我和長政大人的第二次的離別,又是在櫻花漫開的春天。成天在黑田家裡聽著來自朝鮮的艱鉅戰況,只能恨自己不能與長政大人一同浴血。時間格外的漫長。每天我都坐在緣廊前,等待長政大人歸來。日復一日都是無盡的等待。」
  長谷部歎了一口氣。一直以來他的心裡始終密密實實地埋藏著費解的情緒。他很努力要單純作為一把刀而活,卻總是不如所願。在得到人類的身體以後,要恪守身為器物的本分,更是不容易。
  「沒事了,已經不需要再等待了。長谷部君。」燭台切光忠說。
  「也都是決定要忘掉的事情了。最重要的是現在的主上。」長谷部說。他看著燭台切光忠溫柔的神情,想著自己沒說出口的後半句話。
  ──最重要的是現在的主上,以及待在身邊的人。
  在得到人類的身體以後,要壓抑如同人類般的感情,已是難上加難。更何況那把曾被他認為像人類一般的難以應付的刀,早已引得他也動了人類的凡心。

  向主上回報完任務進度,長谷部回到了房間。他走到了書桌前,果不其然地在上頭看見了一片紅葉。直到現在,燭台切光忠仍會悄悄地將葉子放在他的桌上。一開始他不明究裡,自從知道葉子是燭台切光忠送來的以後,每次看見那些葉子,長谷部都會想起燭台切光忠。想起他的眼神,想起他的聲音,想起他所說過的話。在想著燭台切光忠的時候,心底會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悸動。歡欣,喜悅,期待,緊張。作為一把刀所未曾體驗過的各種情緒鼓譟著喧嘩著,盈滿了他的胸口。
  長谷部的刃生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已足以讓他知道人類如何稱呼這種感情。如此複雜而層層疊疊的喧鬧的情緒,是被稱之為「喜歡」的戀心。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喜歡上了燭台切光忠。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手翻開了其中一頁,將紅色的楓葉夾進了書頁之間。後來,燭台切光忠給他的每一片葉子,都被他好好地收藏起來。他的書從不借人,只因為每一本都夾滿了葉子。
  就像是一封又一封的情書一樣。長谷部想。每片葉子都述說著燭台切光忠的戀心,也述說著他自己的戀心。他小心翼翼地闔起書本,將書本放回原位。坐在書桌前提起筆,開始寫信。
  現在他不覺得燭台切光忠特別像人了,要說起來,他自己也是一樣。
  誰讓他們都是擁有著人類的戀心的刀呢。

 

【4】
  對燭台切光忠來說,季節不過就只是時光流轉的其中一種變貌,並沒有任何值得留心之處。對於一把刀而言,時光的流逝自然而然。但自從聽長谷部說過與季節流轉有關的話題以後,就連燭台切光忠也開始留心起季節來。春天的落櫻繽紛,夏天的綠意盎然,秋天的紅葉蕭蕭,冬天的白雪靄靄。原本不足為奇的四季的遞嬗,在長谷部的話語之下,忽然變得閃亮了起來。
  原來長谷部君一直都在看著這樣的景色哪,燭台切光忠邊想邊撿起一尖松樹的葉。松葉的常青落在了將要消融的白雪之間,點綴著初春盛開的粉櫻,顯得格外醒目。晚點找機會把葉子悄悄送給長谷部君吧。
  即使他早在去年秋天的尾聲便鼓起勇氣向長谷部表白,即使兩人成為一對戀人已有了好些時候,他仍然維持著這個習慣,時不時便向長谷部送上一片葉子。對燭台切光忠而言,葉子是他說不出口的情書。一片又一片,承載著再多的言語都無能表達的眷戀。
  他趁著長谷部去遠征的時候,悄悄溜進了長谷部的房間。將松葉放在了書桌上的文件堆上。看著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他忍不住坐下來幫著處理。之前他也曾做過近侍,可沒少了處理公文的經驗,很快地便解決了一小疊標註著「未處理」的文件。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疊文件搬到了「已處理」的那一落,暗自希望著長谷部不會對於超前的進度起了不必要的疑心。萬事俱備,燭台切光忠滿意地正要離開,卻留心到書桌旁的字紙簍異常地隆起,揉成一團的紙屑堆成了一座小山。
  是什麼樣的公文竟能讓長谷部困擾到要重寫這麼多份?燭台切光忠好奇地打開了其中一個紙團。映入眼簾的是長谷部俊秀的字跡,寫著他的名字。除此之外卻是空空蕩蕩,什麼也沒寫便揉成一團。他又打開了一張,同樣在開頭處寫了他的名字。很顯然是要寫給他的信。
  燭台切光忠不敢再看,將它們歸回原位以後,便急忙離開了長谷部的房間。 他走在長廊上,覺得很心虛,彷彿犯下了什麼罪行似的,心突突地直跳。在被一期一振喊住的時候,他還嚇得幾乎要拔刀。所幸一期一振假裝沒看見他的失態。
  「燭台切殿,主上命您支援第一部隊的出征。請您整裝後即刻出發。」
  「沒問題,我現在就去準備。」燭台切光忠回答,勉強鎮了鎮心神
  「十分感謝。」一期一振低頭行禮,抬起頭以後,忍不住添上一句:「發生了什麼事嗎?看燭台切殿的神情,想必是遇上了什麼好事哪。」
  「沒錯,是非常非常好的事呢。」燭台切光忠笑著說,這才發現自己早已笑得十分燦爛。

  燭台切光忠隨著第一部隊出征,穿越時空來到了本能寺附近的古戰場。敵人不強,很快地便將敵人全數殲滅。在回城之前,他看到了遠處有一片楓葉林,紅楓似火,展現著像是要燃盡一切的氣魄。後面站著一座高城。他心念一動,問了同隊的膝丸。
  「後面的那座城嗎?那是長濱城,豐臣秀吉的居城。不過這時候的秀吉現在應該還在與毛利氏交戰。」膝丸鉅細靡遺地回答,「怎麼突然關心那座城來?」
  「沒什麼,就是對那片楓林有些在意。」燭台切光忠說。他趁了個空檔,策馬向那片楓葉林奔馳而去,在裡頭撿了一片最美的紅葉。他將紅葉揣入懷內。記得長谷部曾說黑田長政在晚年時常懷念起長濱城的紅葉,「究竟能有多紅,還真想見識一次哪。畢竟是我沒能參與的回憶。」
  長谷部君看到這片紅葉一定會很高興,當年黑田長政在長濱城做人質的時候,想必就是在那片楓葉林裡玩耍。燭台切光忠一邊想像著戀人的笑容,一邊走進了時空傳送門,準備歸城。時空隧道有點長,他走在最後頭,同行的隊員走在他的前方,偶爾傳來幾句交談。
  忽然間他踩了個空,摔進一個深黑色的洞。所有的聲音軋然而止,再也沒聽見其他人的聲音。一瞬間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沒有任何光線,也沒有任何聲音。他試著喊出聲音,卻什麼也聽不見。
  燭台切光忠冷靜地思考著現在的處境。他回想起以前主上和他們說過的這個世界。扭曲歷史時空、來回穿梭在各個時代之間,所要付出的代價很大,其中一項便是時空扭曲所產生的縫隙。在時空的縫隙裡,感受不到任何時光的流逝。在那之中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等待。縫隙的產生與消失全憑機運,一旦摔了進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見天日。或許很快,或許很遲。最大的可能是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出了這種事,真是不夠帥氣啊。他苦笑著說。長谷部君還在本丸裡等著他呢。明明就說好要陪他一起度過春天,要一直在他身邊陪伴著他。他卻被時光所遺忘,再也回不到本來的地方了。
  他痛苦地等待著,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只覺得加倍難熬。無窮無盡的等待,卻始終等不到一線生機。燭台切光忠漸漸地感到不支,身體越來越使不上力氣。雖然是經過特化的身軀,不同於凡人般的脆弱,但畢竟是有形的血肉,終究會迎來極限。
  還要等多久呢,他好想回去。想擁抱長谷部君溫暖的身軀,想用自己的手掌感受著那隔著手套也依然滾燙的掌心。想凝視著長谷部君的笑顏,想親手展開長谷部君寫給他的信。還要等多久呢,長谷部君在等著他回去哪。
  在燭台切光忠終於支撐不住、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彷彿看見了朝思暮想的長谷部。長谷部手裡拿著一封寫好的信,卻怎麼樣也等不到那個收信的人。那雙如紫水晶般的眼眸空空蕩蕩,裡頭什麼也沒有。

 

【5】
  長谷部坐在書桌前審閱公文,手裡振筆疾書,沒有片刻或停。很快地他便將所有公務處理完畢。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推開了房裡的窗戶。只見窗外的樹葉或綠或紅,五彩繽紛。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灑將下來,吹著的風裡帶著雪,卻又不覺得特別冷。猜不出來現在是什麼季節。反正季節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
  他佩好武裝,拿起了刀,做好出擊的準備,走出了房間。在行經庭院的時候,還是習慣性朝著大門看了一眼。
  燭台切光忠始終沒有回來。
  在六年前,他從主上口中得知了燭台切光忠在執行任務時失蹤的噩耗。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燭台切光忠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裡,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我感應不到他的氣息,只怕是兇多吉少。說不定是被卡在了時空的縫隙。」主上沉著臉說,神色很哀悽。
  「他會回來的。」長谷部安靜地說。也不知道是要安慰主上,還是安慰自己。他握緊心口前掛著的十字架,從此開啟了無窮無盡的等待。
  等待像是沒有盡頭似的,從燭台切光忠失蹤的那一年春天開始,推展到了每一個季節。
  「長谷部,別再等了。這是主命。」主上終於看不下去,下了一道所有人都覺得強人所難的命令。
  長谷部躬身領命,卻怎樣都無法達成。他的身體能正常坐息,也能正常出陣遠征。食欲和原本如出一轍,也沒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適或病痛。他依然能完美地完成主上交辦的每一項任務,卻無法克制自己的心永無止盡地等待著那把刀的歸來。在這段刃生裡,長谷部第一次違抗了主命。這無疑是否定了他的存在意義。
  但比起無法完成主命的痛苦,更痛苦的是來自於季節的苛責。漫長的等待讓他加倍感受到季節的流轉。春去夏來,秋離冬至,四季的流轉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著長谷部時光的逝去,他身邊的人卻沒有再回來。主上憐惜他,特地耗費靈力為他設下了結界,讓四季並存於庭院之間,從此長谷部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季節。
  他一如往昔地出陣,一如往昔地歸來。與歷史修正主義者之間的戰爭,漫長得像是他的等待。他的等待也正如同他的戰爭。長谷部歎了一口氣,推開房門,走進了房間。還沒走近書桌,他忽然瞪大了雙眼,渾身顫慄。
  只見桌上赫然擺著一片紅葉。楓紅似火,紅得能灼傷任何人的視線,就像是無盡的思念。
  長谷部顫抖著拿起了那片紅葉,三步併兩步地往外跑。在長長的迴廊裡,他奔跑著與粟田口的幾把短刀擦身而過。短刀朝著他大聲喊了些什麼,他也充耳不聞。一直跑到了庭院之前。
  庭院裡的結界已經解除了,映入長谷部眼前的是一片紅楓。原來又是秋天
  燭台切光忠就站在紅葉之間,朝著他微笑。一襲挺拔的西裝,深色的髮,黑色的眼罩。僅存的一只眼從眼底深處閃出金色的光,流露出溫柔的神氣。
  「我回來了。」燭台切光忠笑著說。
  長谷部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簡直疑心是夢。久久之後他終於開口。
  「你回來了。」他乾乾地說。
  燭台切光忠笑著指了指長谷部手中的紅葉。
  「這次從地獄裡帶回來的伴手禮,是你之前說過的長濱城的紅葉哪。」
  長谷部連看都沒看,將手裡的葉子隨手一扔。葉子輕飄飄地落到了泥土之上,在地上綻成了一朵美麗的花。他走上前去,用力抱住燭台切光忠,燭台切光忠也用同樣的力道緊緊地抱著他。
  睽違了六年的擁抱,長谷部感受著燭台切光忠懷裡的溫度,感受著他那厚實的胸膛,感受著他強而有力的臂彎。聞著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聽著他那怦咚怦咚的心跳聲,長谷部終於相信這不是夢。
  他等的那個人回來了。在這樣一個紅葉繽紛的秋天
  是啊,他怎麼就忘了呢。秋天一直都是歸來的季節。當年長政大人從朝鮮歸來的時候,也正是在這樣豔紅的紅葉之間。楓紅似火,紅得能灼傷任何人的視線,比無盡的思念還要讓人燃盡成灰。
  「還是這裡的紅葉最美。」長谷部說,深深地吻上了燭台切光忠的唇。

 

【後記】

  • 由於最初的構想是想寫「只知道信長公的燭台切究竟要如何與黑田家的長谷部發展戀情」(是的,一切的起源就是燭台切開啟一整個沼的那一句話!)所以在這一篇裡用的梗就是黑田長政的生平:黑田長政小時候被送到近江長濱城(豐臣秀吉那兒)做人質。1589年時繼承家督,1592年春出兵攻打朝鮮,1598年秋才結束朝鮮之役、回到日本。
  • 主題是秋天,所以整篇最原初的概念就是「歸來的季節」「近江長濱城的紅葉」「葉子的情書」這三個詞。都說秋天是思念的季節,特別在這篇設定是歸來的季節,也單純是因為之前聽親友們說「希望是一個甜甜的戀物語」,才有這樣的想法XD 雖然最後還是不怎麼甜啦,看到大家的成果讓我很心虛,惟一比較值得高興的大概就是我死守住沒斷刀吧XD
  • 雖然這樣說但我也曾想過要斷刀!但總之還是乖乖照原本的大綱寫了。後來變動比較大的大概就是黑田家的戲份變少了,本來是希望讓燭台切和黑田家有比較多的互動,但後來怕寫不完就只好刪了戲分。說到這裡,其實我一直有一種堅持就是「絕對不寫家裡還沒實裝的刀」,但這次為了日本號破戒了。
  • 另外一個變動就是結局,原本只是單純想讓燭台切陪著長谷部面對在黑田家的回憶(黑田家回想),讓沒看過近江長濱城紅葉的長谷部能看到一次盛開的紅葉。最原本是想讓兩人有一場浴血的約會,一場激戰之後,敵方的鮮血四濺在楓葉之上,比紅楓更紅。燭台切帶點歉疚地笑著說自己只能有這樣的紅葉。但因為覺得血實在很難濺得那麼均勻,然後武打戲比較難寫,所以就放棄了。不然我個人比較喜歡這個棄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