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一期】「桜の話‧前」試閱

  • 主角是阿津志賀山的一棵櫻花樹。
  • 鶴丸與一期的感情狀態:「両片思い」。

「序章」櫻

  一棵櫻花靜靜地佇立在阿津賀志山的山崖旁。雪花飄飄,寒冷在一年四季裡看不到盡頭,時間無聲無息流淌在春去冬來之間。相臨的櫻花早已耐不了寒冷而相繼死去,只剩那棵櫻花悄悄地站在崖旁,一站就是好幾百年。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有了意識、有了知覺。在悠悠的歲月裡她吸收了日月的精華,成為了櫻花的精靈。還沒辦法化成人形的她,只能獨自站在杳無人跡的山崖邊,日復一日地呼吸天地之間的清冷。像是與無盡的雪抗議一般,她不再綻放花蕾,久而久之便也忘記了要如何開花,成為了一棵光禿禿的櫻花樹。
  好無聊呀,她想。在這蒼茫的世界裡她什麼都沒有,觸眼所見皆是一片雪白。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她原本以為會是這樣的永恆。
  直到她遇見那兩名有著金色眼眸的男子。

 「晨之章」一期一振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寒冷如昔的清晨。男子漫步在晨光與細雪中,一襲端正的軍裝,翠青色的髮在晨風的吹拂中飄起落下,卻絲毫不減他的優雅。我看著他,他卻沒特別注意到我。我孤伶伶地站在崖邊,在心底直歎氣──這麼多年來難得能遇見一個人,卻又是一個過客。
  彷彿聽見我心裡的歎息似地,他發現了我,緩步朝我這裡走了過來,抬頭望向我那連半片葉子也沒有的枝幹。雖然我殷切地希望他能注意到我,然而真被注意到的時候,我卻忍不住開始懷疑了起來:這樣一棵光禿禿的櫻花,又有什麼值得你駐足停留呢?
  他專注地仰望著,不發一語。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我看著他,不知不覺開始端詳起他來──從容貌來看,約莫是人類二十五、六歲左右的年紀。相貌端正俊俏,臉部的線條優美,氣質也十分高雅出眾,整個人散發出夏天般的清爽氣息。最吸引我的是那一雙蜜金色的眼睛,正柔和地閃爍著耀眼的光采;同時卻又深不見底,望著望著很難不陷入他深邃的眼眸裡,彷彿跌落一片金色的海洋。
  我不由得想起好幾百年前,有個人給我說了童話故事,故事裡的王子殿下如果來到現實世界裡,大概就會是這麼一副模樣。
  他依然保持著仰望的姿勢看著我,忽然間張開嘴像是要說話,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取而代之地輕輕皺起了眉。過了許久,他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恕我冒昧……初次見面,我是粟田口吉光所打造的惟一一把太刀。」
  聲音溫柔而穩重,與他十分相襯。
  我訝異地看著他。既無法理解他所說的話語,也猜測不出他的用意為何。他猶豫了一會兒,用不太確定的語氣接著說了下去:
  「因為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主上……我的主人認為我需要把一些話說出來。但我沒辦法對任何一個人說……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我說呢?」
  他伸出手來,輕輕拂著我的樹幹。儘管隔著一層白色的手套,我仍然能感受到從人類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溫暖。
  「會想跟樹說話的我,是不是很奇怪呢?」他微微一笑,「我想,能在這麼冷的地方屹立不搖地堅持下來……那樣的你,或許能理解這樣的我。」

  從此以後我最期待的就是晨間的時光。這名眼神溫柔似水、總是帶有一抹淺淺微笑的男子,三不五時就會來看望我。他總在清晨漫步而來,坐在我身旁的一塊大石頭之上,靜靜地和我說話。
  他的話並不多。雖然他的主上希望他能夠向誰多說些話,他也努力地勉強自己付諸實行,卻總是事與願違。他幾乎不太說自己的事。我只大概知道他原來是刀的付喪神,為了守護歷史而被召喚至戰場,因此被賦予了人類的身體。
  「雖然擁有人類的形體、過著人類的生活,卻不是真正的人類。畢竟本來我們就是刀的靈魂呢。」他如此地解釋。
  這樣的他,最常說起的話題是他的弟弟們。
  「昨天亂和厚又吵架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兩個總愛吵架,說也說不聽,讓我有點傷腦筋呢。吵架的原因是為了誰能吃多出來的糰子。就為了這個差點大打出手……雖然精力充沛是好事,但還是希望他們能把精力用在對的地方呢。」
  我並不擅長記憶(生長在這種偏僻地方的櫻花,即使擅長記憶,又能記憶些什麼呢?)卻能記得他所有弟弟的名字──鯰尾藤四郎、骨喰藤四郎、亂藤四郎、厚藤四郎、藥研藤四郎、五虎退、秋田藤四郎、前田藤四郎、平野藤四郎、博多藤四郎。他反反覆覆地提及這十個名字,聽得久了,就連我都能倒背如流。
  他說的永遠都是對弟弟們的關心與煩惱,只要一提起他們,就會露出非常柔和的神情。但即使是歎著氣說出來的抱怨,也依然是那樣溫柔的口吻,言詞裡淨是寵溺。
  這就是所謂的兄弟,他說。
  「就像是人類的血緣一般,我們都是粟田口吉光親手鑄下的靈魂。對我而言,這樣的連繫是無可取代的存在。是的,即使是這樣的我……」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很堅定,表情很溫柔,眼神卻有些黯淡。平常那耀眼的光芒突然熄了燈火,只留下暗沉的金色守候。
  我總覺得這樣的他很陌生,像是另一個人。但時間過得久了,我才意識到這份陌生或許才是真正的他。即使我只是一棵不會說話的樹,在我面前他仍然是一把戰場上的名刀、一位可靠的兄長,不是他自己。他眼裡的溫柔是真的,躲在溫柔後面那隱隱約約的憂傷,卻也是真的。
  我甚至覺得,在我和他之間,堵著由冰磚所砌成的,一道冰冷而高大的牆。透過冰磚我能看見他的身影,卻看不清他真實的模樣。我只是一棵櫻花,枝椏沒有藤蔓般的自由,攀不過去。始終到不了牆的另一邊。我只能擔憂地看著他那堅硬的自我武裝,暗自祈禱著冰牆能夠融化。
  直到他開始提起那個名字。
  「昨天終於見到鶴丸殿了。他是一把很美的刀,化作人形以後也如同朝露般的如夢似幻……雖然是初次相見,卻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據說我在來到這裡以前的三百多年,都一直和他同室而處,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
  這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弟弟以外的名字。我微微地愣了一愣,不由得開始想像起這位「鶴丸殿」的模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把刀、怎麼樣的一個人,才能夠如此地淹留在他的眼底?
  只不過幾天的時間,他便對這位「鶴丸殿」有了完全迥異的評價。
  「之前我不是說起鶴丸殿來到本丸的事嗎?請容我收回那句『如同朝露般的如夢似幻』的話。我從來不知道這世上竟會有如此愛胡鬧的刀,簡直是難以想像!一天到晚挖洞不說,害得大家走在路上都要小心翼翼,又總是在食物裡動手腳──唉,秋田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碗烏醋泡飯的味道了,真是可憐的孩子──昨天也是,你猜他昨晚做了什麼?他竟然把我的衣服和藥研的衣服調包,要不是骨喰正好經過,我差點就走不出澡堂!」
  有別於平常的溫文爾雅,我訝異地看著他滔滔不絕地數落那位「鶴丸殿」,眼裡眉間淨是氣惱。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不加掩飾的情緒。
  原來他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都已經活了一千多年了,卻沒有半點長者風範,比誰都還要孩子氣。我再三容忍,好言好語勸解,他卻左耳進右耳出,依然故我地任性妄為。就連出征也一樣,原以為他在戰場上多少會收歛一點,誰知道還是一樣亂來,提出一堆不知所以然的『奇襲』,讓大家捏把冷汗不說,又不能不緊跟在他後頭收拾善後……」
  明明都是平常的他所不會在乎的事情,不過是一些笑一笑便能輕輕帶過的玩笑,他卻罕見地較真了起來。足足說了一個時辰,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從此以後,他越來越常提起「鶴丸殿」,完全不亞於提起弟弟們的頻率。雖然說的多半都是那位「鶴丸殿」的惡作劇實錄,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出來──和說起弟弟們的口吻不同,他每次提到「鶴丸殿」,無論高興或生氣,語氣總是率直得沒有任何掩飾,就連表情也開始豐富了起來。他一直都是優雅而有節制的表情,經常掛著恰如其分的微笑,總是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反應。如今卻開始有了比較真實的樣子。
  我一直很嫉妒那位「鶴丸殿」。自從他開始提起那個名字以後,我感覺有什麼正在轉變,又有什麼將要發生。憑著直覺,我確信那位「鶴丸殿」在他的心裡占了越來越重的分量,即使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一想到這裡,我就莫名地開始妒忌了起來。但妒忌又能有什麼用呢?
  這幾天的陽光漸漸燦爛了起來,積雪沒像之前那樣厚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也終於開始會說一些自己的事了。就這一點來說,或許我已不該再奢求些什麼,但還是忍不住想,如果我也能稍微看見真正的他就好了。
  而這一天來得並不算太遲。同樣是一個飄著雪的日子。
  他來得特別早,天才剛亮,還是灰濛濛的一片,只微微透出一點點日光。他像往常一樣,在我身旁的那顆大石頭上坐下,嘴唇抿得緊緊的,不發一語。往他眼底望去,淨是無邊無際的深金色海洋,裡頭沒有光。
  直到那海洋的波浪停息之前,他都沒有開口。
  「我又作了一個夢。」他說,聲音裡透著一點異樣。
  平常他的聲音和煦而溫暖,這一天卻沒有特別的溫度。沒有滲入絲毫的情緒,不冰不寒,不溫不熱,非常中性的聲音。在那之中感受不到特別的什麼。
  「自從來到這裡以後,我時常作夢。全都是同樣的一個夢。在那個夢裡,我獨自一人走在路上,身後是豪華而氣派的大坂城。我肩負著天下的榮華,帶著希望與驕傲,抬頭挺胸地向前走。走著走著,卻走到了懸崖之前。我回頭一望,大坂城已不見蹤影,來時路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再轉過頭來,懸崖也消失了。就連腳下踩著的地面,也瞬間變得空空如也。我慌張地環顧四周,舉目所見,皆是一片空白。想喊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在窒息般的安靜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驚懼與惶然清晰而銳利。就這樣在純白而無聲的世界裡,看著自己漸漸地消失。……直到我被嚇醒為止。」
  那道阻隔在我和他之間,由冰磚所砌成的堅硬的牆,劈啪一聲,開始出現了裂痕。我看著那道裂痕,心情很複雜。原來所有的瞭解都建立在痛苦之上。
  「我呀,曾經死過一次。隨著大坂城的陷落而被燒燬,在火燄裡死了一次。不知道該說是幸還是不幸,我在越前康繼的手裡重獲新生。一如所有再刃的刀,我喪失了所有記憶。沒有過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每一天都只是質疑著現在的自己,迷失在過去與未來的交會點,無法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我是誰,誰又是現在的這個我。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反覆地作著這個夢。近來雖然漸漸地習慣了,卻因為被惡夢嚇醒後便沒有勇氣再睡下,竟是起得越來越早。常常要等待日出。」
  牆上的裂痕越來越明顯,碎裂的冰屑一片片地掉落在地上。
  「不過,近來這個夢變得不太一樣了……在懸崖消失之前,我的耳邊傳來一個聲音,要我向著懸崖勇敢地跳下去。一開始我沒跳,在昨晚的夢裡才終於把心一橫,閉著眼睛跳了下去。原本以為會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沒想到卻跌進一片盛開著的櫻花林,在櫻花的包圍下醒了過來。醒來以後我才意識到,那個指引我跳下懸崖的聲音,是鶴丸殿。」
  他那本來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開始有了微妙的起伏。
  「仔細回想起來,我的夢開始變得不太一樣,正是從鶴丸殿來到這裡的那一天開始。我和鶴丸殿之間,可能存有什麼特別的連繫。只是我不記得而已。」
  像是即將要說出什麼秘密似地,他遲疑了一會。
  在停頓之間,我彷彿又看見冰牆上出現了一道新的裂痕。

  「──我沒有和鶴丸殿相關的記憶。」

(待續)